九幽山莊

“雙腿還是沒有感覺嗎?”年輕的醫生卸下儀器,面無表情,站在病床前。

看着四周簡陋的環境,看着眼前陌生的醫生,宋衍不覺皺了皺眉。

又在做夢。

他坐起來,雙腿還是沒有知覺。

“你的情況還是建議安裝假肢,現在技術很成熟了,行動不會受影響,你先考慮一下吧。”醫生将一張通知單放在床頭櫃上,“決定了就簽字安排手術。”

“治療費用不必擔心,餘莊主已經支付了。”

“醫生,我啥時候手術啊?”旁邊的病床傳來聲音,宋衍轉頭,這才意識到那裏躺了個人。之前的夢裏那裏是空着的。這是一間雙人病房。

醫生翻看病歷本,“胡慶春,下午三點,脊柱更換手術。”

“行嘞,謝謝哈。”

醫生離開,病床那人将眼珠轉過來,看向宋衍,“哥們,裝個假肢呗,這有啥好考慮的。”

那人長着一張與聲音完全不相符的臉,蒼白年輕的面孔上,眼尾一點紅痣格外突出。

為什麽自己的夢裏還有完全陌生的人?宋衍看了他一眼,不想理會他。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腿,那裏出現了一道縫合的傷口,結了紅褐色的痂。左手手腕上也出現了一道傷痕。

現在,左手上的戒指又出現了。

從賽華州醫院回王宮之後,宋衍就沒有注射安慰劑了。他清醒地知道這是夢。

醒過來!

宋衍毫不猶豫地喚出靈器,直接化作光刃,刺向自己的心髒。随着鮮血湧出,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殿下!”

“你幹啥呀!”

“快叫醫生!”

大量鮮血從宋衍口中湧出來,他的心髒刺痛淤塞,幾乎不能呼吸,只看到眼前人影移動,走向他。手被人擡起來,注射了藥劑;有人給他擦血;有人在他耳邊說話。

很久之後,他吐完了最後一口血,平躺在床上,看到紅與黑的繁複屋頂,意識也逐漸清晰,他醒了。

眼前,母親俯下身,用毛巾擦着他臉上的血,淚水從她淡綠的眼眸裏溢出來。

“孩子,別怕。”她的聲音溫柔地撫過宋衍的心。

宋衍喃喃地叫她,想抓住她的手,忽然他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戒指。

“我說你年紀輕輕的,幹啥想不開啊?”耳邊出現粗糙激烈的聲音,是隔壁病床那個人在說話,“不就是腿斷了嘛?有啥大不了的?裝個假肢就得了呗!這爛世道有多少人想活活不了,你倒好,空有一身異能,不去齊諧司出力,在這裏自己殺自己來了!”

“喂,你還活着嗎?”他喋喋不休,“我這人說話直,你別見怪,你要是真想死,也別死人家醫院裏,人家醫生是個好人,送你來的餘莊主也是個好人……”

“閉嘴!”宋衍說。

“得嘞,活着就行。”他嘆了口氣,聲音緩和下來,“要我說啊,你這人就是心窄,人活一世,誰沒個小病小災的?像我一樣想開點,其實啥事沒有。”

“在下胡慶春,會寧人氏,相逢即是有緣,”他繼續說,“你這個朋友我交了,以後有啥事跟大哥說,別再自己擰巴想不開了。”

“你叫什麽名字?有異能,還能被餘莊主救回來,想必也不是一般人……”

“你能安靜下來嗎?”宋衍從床上坐起來,聲音冷漠。他的心髒仍有刺痛感,身體血脈氣息阻塞,但是外表已經沒有傷口。

“你那傷是餘莊主治好的。”胡慶春的眼睛往宋衍這邊看,身體卻平躺着一動不動,“我說你真是幸運,你插刀的時候剛好餘莊主過來看你。”

“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九幽山莊的醫術了,可惜我這傷餘莊主也治不了。”

宋衍知道自己還在夢裏,但現在醒不過來。他轉身看向胡慶春那張精致到奇異的臉,問:“餘莊主是誰?九幽山莊是什麽地方?”

“餘歌老莊主,九幽山莊的上一代話事人。”他很健談,有了一個話頭就滔滔不絕講下去,“現在的九幽話事人是他的徒弟,青祖仙君,聽說常年在外,九幽山莊只剩餘莊主和一些避世的醫師。”

他輕嘆,“不過九幽山莊現在也沒落了。”

“青祖?”宋衍若有所思,感覺自己似乎聽過這個人。

“你不知道他很正常,”胡慶春繼續說,“青祖前輩為人低調,只做事不說話,只有齊諧司和九幽的人認識他。”

“齊諧司又是什麽地方?”宋衍問。

“你到底打哪兒來的啊?”胡慶春聲音帶着疑惑,“我看你也是一個異能者,怎麽連齊諧司都不知道。齊諧司就是異能者的組織,管理異事,維護和諧。”

和宋衍之前在地球時的了解一樣,宋衍想了想,回答他,“我來自東南,山澤野修。”

“難怪。”他笑着道,“以你的能力,應該去齊諧司幹一番事業,齊諧司歷來任人唯賢,是異能者的家園,從不論出身。”

“嗯。”宋衍應道,回到眼下的問題,問胡慶春,“九幽山莊是什麽地方?為什麽說它沒落了?”

他全身上下似乎只有眼睛能動,但是聲音卻十分粗犷有活力,“九幽山莊是天下藥宗,聽聞在女娲時代,就已有先祖研究醫理了。在仙道繁榮時期,齊諧司遍布九州,九幽醫師也紛紛入世,與齊諧司共同進退。”

他微微嘆息:“只是傳承至今,時代劇變,不想仙道傾覆,異能者無法修行,一些異能者去宇宙間尋找新家園,不僅九幽山莊沒落了,九州齊諧司也衰落了。”

“尋找新家園?那些異能者找到了嗎?”宋衍問,他覺得自己在聽一些傳奇故事。

“誰知道呢?”他憤慨道,“離開地球的仍是少數,雖然世道亂,你争我搶,天天打仗,但大多數人還是想做點什麽,心懷理想。就說現在的青祖莊主,本可在九幽出世的他,仍在齊諧司任職,是個令人敬佩的人!”

宋衍茫然地聽着他講述,直到敲門聲響起,一個老人從門口走進來。

“小友,是我疏忽了。”老人慈眉善目,來到宋衍床邊,“你的雙腿此處怕是不能醫治,我願帶你去九幽山莊治療,你意下如何?”

這是宋衍見到餘歌的第三面,從旁人口中來看,他是一個十足的好人,但是宋衍卻很難放下戒備,他冷靜地問:“你為什麽幫我?”

“利益交換。”老人笑着道,“我救你,你幫我做一件事,這世間只有你能做。”

“什麽事?”

“你絕對能做到的事。”老人笑容慈祥,“當然,即使你不答應,我也會救你。”

不過是夢罷了。

宋衍笑了笑,“那就先謝謝餘莊主了。”

九幽山莊隐于重重林間,初入山中,清幽涼意撲面而來,陽光透過茂盛樹林撒下細碎光影,植物的清新味道帶着水霧彌散在空氣中。

坐在山澗竹屋前,宋衍不覺仰起頭,暢意呼吸。

夢境太真實了,真實到竹葉上光滑的露珠,在朝陽中都閃現着溫柔的光澤。

“你的病在心不在身。”餘歌仔細給宋衍把脈,“這裏清幽怡人,你可先靜養一段時間,每日午後去藥泉泡一個時辰,我這徒孫會按時給你送藥。”

“小王玄,以後你就照顧宋先生的飲食起居。”

餘歌的身後跟着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此時很懶散地來到宋衍面前,擡起頭淡淡看他,眉眼間不僅清冷,還帶着點淡淡的輕視。

宋衍心裏一驚,這個小孩,和王玄簡直如出一轍。

“是,師祖。”他的聲音同樣懶懶的,像沒睡醒一樣。

“他就這個性子,你随意使喚。”青祖笑着說。

“不用麻煩令徒孫了,我尚能自理。”宋衍急忙說,他心情複雜地看着小男孩。

“不麻煩。”王玄淡淡說。

宋衍坐在庭中的竹椅上,下午的陽光照在他身上,有一種平和的暖意,他剛剛泡了一個小時藥泉,感覺自己的雙腿确實在好轉,現在的他可以扶着拐杖走路了。

昏昏然然,在九幽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一場夢渾茫無際,就這樣一直夢下去。

悠長而富有韻律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宋衍睜開眼睛,在朦朦胧胧的光影中,看到了極高的穹頂,就像他初來世界時看到的那種穹頂,醒目的紅色,上面有奇怪的圖案和線條。

現在的他,已經能辨認那些信息了,穹頂上面雕刻的是神的故事。

耳邊是模糊不清的聲音,似乎是低聲的祈禱。宋衍掀開蒙在臉上的白紗,坐起來,看到下面的衆人,臉上都是既驚又喜的表情。

“吾神啊!”他們交叉雙手,齊齊向前面祝禱。

宋衍轉身,看到自己的身後,是一尊龐大的、無悲無喜的神像。

“吾神的詛咒解除了,吾神寬恕了王子殿下。”神父走過來,在宋衍臉上、身上撒下聖水。

“宇宙聖神,恩沐人靈,惟思惟敬,辭故元明。”

這是王宮的教堂,宋衍坐在神像之下,聽着衆人念着禱詞。

他擡起左手,看到不應該在這裏存在的戒指已經沒有了。

回看神像,神依舊冷眼看世人。

他知道,他終于醒了。

“吾神仁慈,殿下的雙腿已有好轉的跡象,在聖典儀式之前一定可以徹底康複。”醫生複查完之後,又問道,“殿下,今晚還需要注射安慰劑嗎?”

“需要。”宋衍不想再陷入夢境。從教堂醒過來之後,他竭力保持清醒,甚至對安慰劑産生了依賴。

醫生也清楚這個情況,他客觀建議,“殿下,也許您已經不需要安慰劑了,吾神的詛咒解除了,您的身體正在康複。”

“注射吧!”宋衍不敢賭。自始至終他都不相信所謂的“神的詛咒”,他只是生病了,只有藥劑能讓他平靜,讓他不再陷入夢境。

透明的藥劑注入身體裏,宋衍閉上眼睛,他想明天要去森林的基地,查看“靈臺”的建造進度,喬朗已經很久沒向他彙報了。

終有一天,魚兒會跳出池塘,他們終會回到真實宇宙。

“宋先生,您今天感覺怎麽樣?”小男孩将藥放到宋衍面前,抓着他的手,號了一下他的脈搏。

“很平穩,您應該能走路了。”他淡淡說。

又回到夢境了。

宋衍煩躁地收回手,他不知道命運與他開什麽玩笑,所謂的神到底要做什麽?

“王玄,快來!”院外傳來清脆的聲音,一個小女孩歡快地跑到竹屋前。

看到宋衍,她的聲音輕下來,走進院中,對坐在椅子上的宋衍禮貌道歉,“對不起,打擾先生休息了。”

看到她,宋衍全身都呆滞起來,他忘記呼吸,看到女孩走到他面前,清澈黑眸帶着淡淡笑意,如雨後洗淨的荒山,烏雲散盡。

“宋先生,藥要涼了。”王玄說。

宋衍回過神來,端起藥碗,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