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國豪幾人第一次見虞少淳吃癟, 周一上學的時候少不了下課來問候他。

他腦袋裏還是揮之不去的各種語文文學常識,險些被洗腦,垮着張臉坐在位置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畫着正弦函數。

唐謙轉過來, 斟酌着開啓話題:“虞總你不開心嗎?”

“我開心,”虞少淳說, “開心得很。”

“真的嗎?我不信。”

黎國豪幫路小南發練習冊的時候路過他的位置:“你忘了周末虞總被關禁閉了嗎?”

“關禁閉歸關禁閉, 又不至于生氣到現在。”

虞少淳“啪”地把筆撂下:“我問問你們,你對象來你家過夜, 晚上本來想好好聯絡聯絡感情,然後被稀裏糊塗地按在床.上——”

兩顆腦袋不由自主地靠近他。

唐謙和黎國豪屏住呼吸。

他們直覺虞少淳要說什麽驚為天人的事情。

“按在床.上背語文文學常識, ”虞少淳說, “一背就是一個半小時,不背完不許睡覺, 他還要抽查,你什麽感受?”

兩顆腦袋又默默縮了回去。

從某種程度來說也确實算件驚為天人的事。

黎國豪把唐謙的作業本發給他:“原來虞總你是被對象關禁閉了啊。”

“這種做法的話,怎麽越聽越像馮學霸?”唐謙疑惑道, “虞總,會不會你倆不合适, 我建議你把你女朋友介紹給馮學霸,他倆肯定特有共同語言。”

虞少淳卷起作業本敲在他頭上:“關你屁事, 學你的習去,要你當紅娘了嗎?”

被莫名cue到的另一個人正在講臺上對着電腦念念有詞,無時無刻不想逃離這個教室。

英語老師這學期組織了個教學活動, 要求每個人都準備一篇presentation和PPT在課前演講。

演講順序是學委和英語課代表一起排的, 馮周借着職務之便,一直悄悄把自己的位置往後挪。

挪了挪,挪了又挪, 直到挪無可挪。

碰巧周末被沈盈盈女士輔導了一下如何在觀衆面前毫無負擔地表演,他一時熱血上頭,當晚就給來催稿子的英語課代表說自己預定下周一的課前演講。

英語課代表莫名其妙。

預定什麽啊預定?不是本來就差你一個沒講過嗎?

馮周熱血上頭了一個晚上,在第二天理智回籠,想掐死前一天晚上放出豪言壯語的自己。

再加上他要介紹的電影是《星際穿越》,稿子裏還有挺多涉及到天文專業名詞的複雜英語單詞。

難上加難。

路小南換座位換到了第一排,支着下巴看他:“馮學霸,你的手在發抖耶。”

“我知道。”

“你很緊張嗎?”

“有點吧,”馮周想了想,又強調了一遍,“只是有點。”

他最後一次浏覽了PPT,決定再默背過一遍稿子,卻看見坐在最後一排的某個人卷起手裏的英語書放在嘴邊喊道:“學委加油!”

學委你個頭。

這下全班人都知道他要做課前presentation,更緊張了。

英語老師一邊調試着腰上挂的耳麥一邊走進教室,一擡頭就看見馮周臉色煞白地站在自己面前。

縱然是文科老師,她也對馮周樂意擡杠這事早有耳聞,沒想到終于有一天也輪到了自己。

她穩了穩心神,鎮定地問道:“馮同學,你找老師是要問什麽題嗎?”

馮周搖搖頭:“老師,我是來做課前演講的。”

“哦這樣,”英語老師把手裏的一摞書放在講臺上,“你臉色很差,是不舒服嗎?要是不舒服可以不用逞強,下節課做也行。”

下節課做也行。

這句話讓早就築好心理防線的馮周有了一絲的動搖,險些馬上從善如流借坡下驢滾回座位。

班裏的同學聽說馮周要做課前演講,很給面子地沒一直鬧到上課鈴響,早早地坐回位置上。

畢竟馮周在公開場合下正式講話的先例還真沒有。

如果算上去年剛開學那次出師未捷的念檢讨的話,勉強算有過一次。

馮周手裏那張演講稿因為被捏了很久,皺皺巴巴的。

他深吸一口氣,不太敢看下面同學們期待的目光。

沈盈盈告訴他,一個演講者最高的境界,就是把座下的觀衆們當成大蘿蔔大白菜。

可馮周沒那麽多想象力,也想象不出一水的桌布藍色蘿蔔白菜。

他帶着幾分祈求地看着英語老師:“老師,我……”

英語老師擔憂地看着他:“馮同學,你真的身體不難受嗎?”

難受,馮周想,難受死了。

他心跳加速,胸口又開始久違地發悶,一股惡心的反胃感翻湧而至,堵在喉嚨裏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耳邊響起了細碎的低語,似乎有人小聲嘲笑着,又似乎在質疑為什麽他站在講臺上這麽長時間也不說話。

雖然理智告訴馮周二班的人絕對不會嘲笑自己,但腦子裏卻似乎有另一個聲音在告訴他——

全世界人都嘲笑你,因為你真的很丢人。

他又攥緊手裏的演講稿,抿着唇,準備向現實投降。

果然自己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連在這麽熟悉的同學面前演講都做不到。

又怎麽能在全校的面前為班級的節目報幕呢?

“我還是……”

忽然一道突兀的掌聲在教室裏響起,馮周驀地擡頭,就看見虞少淳在最後一排誇張地舉起手,似乎要讓他看得更清楚些一樣。

要看得更清楚,無論怎樣一直有人在支持他。

其他的同學們雖然有些不解和迷茫,但依舊帶着幾分懵懂和期待地看向他,齊齊地為他鼓起掌來。

英語老師笑了笑:“大家在給你加油呢。”

沒有嘲笑,沒有異樣的眼光,只有愛和鼓勵。

也許他真的可以。

馮周向老師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右手按上鼠标的左鍵。

起初他的聲音有些小,帶着幾分不自信的顫抖,眼睛沒敢看PPT,也不敢看同學和老師,只顧背稿子,像說給自己聽一樣。

同學們沒有起哄,也沒有讓他大點聲,安靜地聽他講太空蟲洞與時間。

可講着講着,緊張和不安居然慢慢超脫精神而去,除了依舊冰涼的手腳外,沒再留下半分痕跡。

馮周覺得心裏某個一直被鐵鎖囚禁的大門悄然打開了一條縫。

門後沒有怪物,也沒有狂風驟雨,而是滿滿的一園盎然春色。

好像确實沒什麽好怕的。

只要一點一點地向前,總會有進步。

有人的成長多半順風順水,但有人的成長幾乎是撕裂式的,如同蝴蝶撕開厚繭一點點張開翅膀。

雖然馮周不敢把自己比作蝴蝶,頂多也就是只稍微能看點的蛾子。

但總算還是沒辜負別人的期待,就算做得不好,多少也還是邁出步子了。

一場沒到十分鐘的課前演講被馮周講得異常艱難,雖然後面比開頭好了太多,但依舊沒法避免偶爾的磕磕絆絆和尴尬冷場。

好在有個自動活躍氣氛的虞少淳在,掌聲總不定時響起。雖然同學們并不知道為什麽鼓掌,相當迷茫,但天性中的“随大流”也依舊驅使着他們跟着一起鼓掌。

英語老師之前吃過年級第一和年級第二關系不好的瓜,下意識地以為虞少淳是在給馮周難堪,皺着眉瞪了他好幾次,但當事人似乎一點都沒察覺到,依舊興高采烈地稱職暖場。

PPT翻到最後一頁,馮周肉眼可見地放松了下來。

“以上就是我對《星際穿越》這部電影的介紹,”他飛速地念完最後一頁上的內容,“感興趣的同學可以課餘時間去看一看。”

這回才是觀衆們不被牽着鼻子的發自內心的掌聲。

英語老師剛準備誇誇這位看上去快要虛脫的學習委員,卻發現馮周并沒有走的意思。

馮周糾結了半晌,還是輕輕一點鼠标右鍵,播放了他原本不準備給衆人展示的真正最後幾頁PPT。

“北宋科學家邵雍所說‘十二萬九千六百年’的輪回真實性無從考究,但根據霍金的‘宇宙收縮論’來看,我們确實有回到大爆炸之前重新來過的可能性。”

“可是我們無法窺探未來,也無法回溯過去,唯有期盼和愛是可以跨越時間的存在,帶來另一種形式的重逢。”

也許是終于說到了自己擅長的領域,馮周的聲音也變得輕松了起來。

“很多人都喜歡電影中那首《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但我更喜歡另一段話。”

鼠标鍵輕按,幾行中英雙語的字在屏幕上跳躍出來。他似是無意地瞥了一眼後排的某個身影,輕聲讀道:

“時間可以伸縮和折疊,唯獨不能倒退。你的鶴發或許是我的童顏,而我一次呼吸能抵過你此生的歲月。”

班級裏一片靜默,然後齊齊炸開了鍋。

唐謙轉頭的速度過快,險些扭了脖子:“我操,剛剛馮學霸是不是表白了?”

虞少淳沒理他。

“是不是啊?”唐謙問,“虞總你跟他熟,他有沒有和你說過自己有喜歡誰?”

虞少淳一直定定地看着馮周從講臺上走下來,才輕聲說:“是啊,剛剛他是表白了。”

好像可能大概也許是表白給我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