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沈盈盈女士做的, 據說這個機會和虞修睦先生争了挺久。

上回見虞思璇只匆匆一面,這次有了同桌吃飯的機會,才讓馮周明白原來“鬧騰”這種個性可以是家族遺傳的。

一頓飯吃得烏煙瘴氣雞飛狗跳, 兩雙筷子在杯碗盤勺間你來我往。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打仗。

馮周家基本沒有三個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就算是偶爾那麽一兩次, 也只是悶頭自己吃自己的, 吃完離席,一句話不說, 連小飯館裏拼桌的看上去都比他們像一家三口。

所以從來沒見過這麽熱鬧的場面。

虞思璇講自己文科班的事,虞少淳非得和她搶話講今天排練的事, 要當場學唐謙雞叫, 被虞思璇擰了胳膊。

虞修睦不僅不阻止,還在馮周身邊樂呵呵地看着:“年輕人真是有活力啊。”

有活力得差點把飯桌都掀了。

沈盈盈做飯, 所以碗按照他家傳統就交給虞修睦和虞少淳洗。

虞思璇在沙發上一坐,翹着腳從靠墊和靠墊的夾縫裏摸了包開封的奧利奧。

綠皮兒的。

馮周目光一凝。

這要是在自己家,別說馮青青撕不撕掉他的皮, 他自己也鐵定是忍不了任何食物的殘屑落在非常不好清理的布藝沙發上。

虞思璇好像發現他一直看着自己,手一伸:“吃不?從虞少淳那兒偷的, 大發慈悲分你點。”

馮周搖搖頭。

想來應該是那包酸梅青柑味的奧利奧。

他發現來了虞家後的這幾個小時裏無意識地好多次把自己家和別人家進行了不同角度的比較,然後在心底嘆了口氣。

果然這才是正常家庭的相處方式吧?

虞少淳滿手的泡沫, 從廚房裏探出頭:“媽,你順便教教他怎麽報幕。”

馮周暗道不妙,起身要溜, 就見沈盈盈已經施施然走到自己面前。

“什麽報幕呀?”她手裏拿着個蘋果, “給阿姨看看?”

馮周第一反應就是拒絕:“不用了不用了。”

沈盈盈親親熱熱地坐到他身邊:“阿姨懂你怎麽想的,之前沒在大家面前表演過節目吧?”

馮周點點頭。

沈盈盈咬了口蘋果:“等着,阿姨給你找點雞湯。”

雞湯?

沈女士飄然而去, 又飄然而來,手裏抱着本厚實的相冊。

她翻開第一頁:“璇璇是學舞蹈的,你知道吧?”

一邊看戲的虞思璇似乎想起了什麽,張牙舞爪地向前一撲:“不能給他看!”

“看看怎麽啦?”沈盈盈把相冊向上一舉,“誰還沒個黑歷史啊?”

她把相冊放遠,指給馮周看:“你看,這是璇璇在人家婚禮上第一次表演節目。”

虞思璇小時候就能看出來是個美人胚子。大眼睛高鼻梁,頭發特意做了造型,身上一條白色蓬蓬裙,俨然一個迪士尼在逃小公主——

如果沒有以狗啃泥的姿勢跪在舞臺上并被人拍下來的話。

當真是以頭搶地。

偏生虞思璇還敬業得很,連以頭搶地都面帶微笑。

沈女士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看看現在的璇璇,功底紮實氣質好,可又有誰知道她曾經也在大庭廣衆之下摔過狗啃泥呢?”

馮周着實被這黑歷史震撼了一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旁邊的幾張照片吸引過去。

那些照片上的少年臉上還帶着點稚氣的嬰兒肥,笑得燦爛。

在父母身前拿着比賽證書的笑,第一次騎兒童單車的笑,還有抱着花站在“六一文藝彙報表演”橫幅下的笑。

他無端想起了虞少淳現在的笑,少了幾分童真,又多了點玩世不恭和叛逆。

但和之前的一樣好看。

“……所以說小馮你懂了嗎?”沈盈盈結束了她關于“表演”的講座,“貴在勇敢而不怕丢人。”

馮周回過神來:“表演多了就不害怕丢人了嗎?”

沈盈盈嚴肅地搖搖頭:“不,表演多了就意味着丢人丢多了,丢人丢多了,就習慣了。”

***

他從沈盈盈手下解放出來的時候已經快過九點了。

馮周從小到大受過很多折磨,有精神上的也有肉.體上的。

而剛才他所受折磨的程度在心中暫時是僅次于跑一千米的存在。

虞修睦堅持洗完了碗後再回公司開會,錯過一臺好戲,剩虞少淳和虞思璇兩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觀衆欣賞馮周的挨訓之旅,在沙發上笑得前仰後合。

沒朋友愛的。

雖然真的很羞恥,但馮周意外地居然不覺得別扭。

反而自己念着臺詞的時候也有點想笑。

折騰了一天又是做飯又是吵架還挨了揍,馮周覺得有些疲憊,簡單地洗漱了之後,依舊頑強地從書包裏抽出一本生物書,翻開上次看到的那頁。

虞少淳洗了頭沒吹,濕漉漉地從衛生間回屋,就看見馮周捧着本書靠在床頭,眼鏡滑到鼻尖上,嘴裏念念有詞。

“生物”倆字明晃晃地闖進視線。

“拜托,別學啦,”他的語氣帶着幾分無奈,“你要是以後去哪個公司工作,肯定是天天按時打卡上班下班的勞模,老板看了都要感動到落淚那種。”

馮周扶了下眼鏡:“有空就看看書記知識點,比一些人臨時抱佛腳強。”

“一些人”被戳了痛點,張牙舞爪地要撓他:“那是我聰明!我過目不忘!你就是嫉妒我!”

他說得确實沒錯。

在搬來做同桌的這段時間裏,馮周用心地觀察并記錄了這位前宿敵現男友的學習狀态,總結是就這态度如果沒那個聰明腦子他可能連全校前200都考不進去。

馮周對他的惱羞成怒早有防備,伸手一攔:“去把頭發吹了。”

“不吹,吹了發質容易變差,”虞少淳說,“等自然幹。”

他似乎連擦頭都懶得擦,水珠一串跌在地板上,從門口到床邊留下道印子。

馮周瞥了眼四敞大開的窗正快樂地往屋裏灌風,嘆了口氣,從一邊的床頭櫃上撈起電吹風插上電,對虞少淳招招手:“來。”

虞少淳坐在床沿上,馮周拿着吹風跪在他身後,有一搭沒一搭地撩着他的頭發。

吹風機在頭頂嗡嗡作響,似乎和胸腔裏的心跳微妙共鳴。

“你參加過中小學生知識問答大賽嗎?”馮周忽然問道,“09年那個?”

虞少淳皺着眉想了一會兒:“參加過吧,第一名被關系戶擠了,我差幾分沒争過第二名,拿了第三。你怎麽知道我參加過?”

“沈盈盈給我看過照片了。”

“靠,那麽憨批的照片她都給你看?”虞少淳的聲音裏少見的帶着幾分緊張,“我是不是挺傻的?笑得和太陽花似的。”

不傻,很可愛,現在也像太陽花。

但馮周依舊不說實話:“是啊,很傻,傻得冒泡。”

“那就趕快忘掉它們。”

“不要。”

“為什麽?”

馮周笑了笑:“因為發現了一件很巧的事。”

“什麽事?”

“比賽我也參加過。”

“然後?”

“我就是那個第二。”

虞少淳盯着地板陷入沉思。

馮周心情很好地拍了拍他的後背,示意他頭發吹得差不多了:“所以二年級的時候你就考不過我,現在也考不過我,這就說明了你的學習方法有問題。”

“那是我心态好!不争不搶!”虞少淳咬牙切齒,“少看不起人,能考過你一次就能考過你兩次,你給我等着!”

馮周把吹風機放回床頭櫃上,又拿起剛剛那本被擱在一邊的生物書,看着虞少淳被激怒後下去翻筆記本的背影,不動聲色地勾起唇角。

三十六計之激将法。

于是沈盈盈照常在十一點推門進來喊人睡覺時,就見兩個人坐在床.上,手裏各自捧着本書。

馮周拿着筆記本問虞少淳:“我國歷史上第一位女詩人是誰?”

“李清照?”

“那是第一個女詞人,”馮周皺眉,拿着筆在他筆記本上做了個标記,“蔡文姬,記住了。”

沈盈盈眨眨眼。

之前周末她來喊虞少淳睡覺的時候,總能看見某人毫無形象地躺在床上玩游戲,功放着裏面打打殺殺的音效,樂不思睡。

催也沒用,一催就說馬上,一馬上就馬上一個小時。

偶爾來個虞思璇煽風點火,在另一邊的卧室裏也“馬上快了一會兒就好”三連回複,每次都讓沈盈盈一腦門的火氣。

“十一點了哦,周末要早點睡哈,”沈盈盈第一次這麽溫柔地催睡,自己都有些不習慣,“明天起來再學嘛。”

馮周看向她:“阿姨您放心,我們把這頁知識點過完就睡。”

虞少淳悲憤地把手伸向沈盈盈:“媽!救我!我要被他殺死了!”

馮周冷酷無情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初唐四傑都有誰?”

毫無憐憫之心的沈女士對他揮了揮手,輕輕把門關上。

馮周說到做到,又用了半個小時把那頁文學常識帶着他背完,才恩準他去洗漱睡覺。

虞少淳滿腦子都是建安七子唐宋八大家,借着擦臉的時間終于有空翻了下微信。

平時他們幾個經常周末在“桃園七結義”的群裏組開黑車隊,每次都是他組隊組得最積極,九點多就開始“Timidd”。

但是今天除了虞少淳大家都到齊了,這就相當不尋常。

路小南在群裏問:“虞總今天怎麽了?不是固定九點半開始掉分嗎?”

“虞總虞總,收到請回答,”黎國豪說,“虞總是不是怕被我們帶着俯沖到生猛黃銅所以一個人玩了?個叛變革命的。”

邰枚好像早就在腦袋裏編排了十八臺大戲,帶着幾分擔心道:“是不是終于有人觊觎虞總的萬貫家財,于是趁着這個月黑風高夜……”

黎國豪發來一個組隊鏈接,就剩了一個位置。他飛快抛棄沒打完的那半句話歡樂地加入隊伍,全然不管“被綁架”的虞少淳的死活。

虞少淳擦了手,惡狠狠地回了條消息:“我被關禁閉了。”

“光天化日之下還有這等鳥事?”唐謙問,“你且和本官說來,關的是甚麽禁閉?”

一直窺屏的馮周忽然冒泡,撂下幾個冷漠的大字:“語文文學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