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森林(十八)

阮均真的去麥田工作了,生活突然平靜下來,他回來的時候給沈星悠帶了把青嫩的麥穗,上面開的花已經謝了。

“再過一個月,小麥就要成熟了。”他将小麥放進花瓶裏,聲音裏透着開心,“星悠,你今天在做什麽?”

“什麽都沒做。”沈星悠來到窗邊,小麥在她的手中重新開出淺黃的小花。但她知道半個小時後,這些花會枯萎凋謝,即使是外界力量的維系,這些花朵也無法突破極限。

小麥花的花期是極短的,從花開到花謝只有20到30分鐘。

最近每天,阮均都帶回了一把麥穗,就像在和沈星悠彙報小麥的生長進度一樣。

“我們去吃晚飯吧。”他将一袋東西遞過來,語氣很興奮,“星悠,我今天發工資了,都給你。”

“過慣了平均主義,原來打工賺錢是這種感覺,很奇妙,”他感嘆道,“我覺得基地這樣也不錯。”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我已經花了你很多錢了。”這段時間,沈星悠的生活費都是他支付的,在北原基地,吃穿用行都要花錢,這裏的生活漸漸出現了貧富差距,有依賴着福利制度生存的貧者,也有擁有着整片農場的富者,當然土地屬于政府,需要交稅。

在封閉的基地裏,資源是有限的,也是緊缺的。為了應對末世,基地正在擴建和加強基礎設施建設,也在積極尋找救世之途。

因此,科研從未停止,風險與機遇并存。有些人不甘于貧窮與平凡,通過向政府申請,自發組建探險小隊,暫時離開基地,在被藤蔓覆蓋的世界中尋找資源。

“對不起星悠,我沒辦法給你更富足的生活。”他收回手,似乎有點失落。

“我不是嫌錢少。”沈星悠看了看他,不想再多說了,停頓了一會兒,真誠道,“總之,謝謝你。”

阮均露出明亮笑容,淡綠的眼睛凝視着沈星悠。

他們照舊去吃晚飯,內城雖有公共食堂和幾處餐館,但食物的選擇很有限。沈星悠淡淡地吃完飯,回來的時候,小麥花已經謝了。

這裏濕度很高,自然放置下麥穗會腐爛,發出一種難聞的味道,沈星悠照舊把它制成幹花。她伸出手,微弱的“氣”流從麥穗中傳遞到沈星悠指尖。瞬間,青嫩的麥穗變成了幹草。

她将幹草堆在房間角落裏,基地垃圾處理要分類收費。

生活平淡且重複,吃完早餐,阮均安心地去麥田工作,臨行前還是偷偷地把錢袋放在沈星悠房間的桌上。

離開基地要向政府申請,通過之後才能向政府購買車輛武器等外出設備,沈星悠曾去過外城出入口,那裏檢查森嚴,不通過規定程序很難離開基地。

但是沈星悠無法向政府申請,因為她沒有取得內城的戶籍,在系統記錄上,她這個人在基地中不存在。

沈星悠還是想回到生态園,就算那裏已經被海水淹沒。她甚至懷着隐秘的希望:他們還活着,光塵還活着,還在暗中守護齊諧司。

她無法評判這些事,她只是希望自己能回到生态園,希望生态園回到以前的樣子,希望世界回到以前的樣子。

現在了解生态園情況的,唯一的知情人,大概是蠪似,但是它已經被關起來了,生死不知。

麥田中彌漫着水霧,有幾輛機器在上面運作,一排排導管将液體均勻噴灑在麥穗上,空氣中有淡淡的刺鼻農藥味道。

沈星悠在旁邊等着,一只綠色的小蟲,如散落的麥粒一樣,爬到她身上。麥穗間隐隐可見更多的小芽蟲。

過了很久,阮均脫下工作服過來,他的臉上洋溢着笑容,“星悠,你怎麽來了!”

“來找你。”沈星悠和他走向旁邊的休息區,“為什麽蟲害這麽嚴重?”

“畢竟是無土栽培,又是催熟,很難模拟複雜的自然環境。”他看着沈星悠笑了笑,“這一季算好的,蟲害不算嚴重。”

他接了兩杯水,和沈星悠坐在麥田邊,還沒到午飯時間。

“怎麽了?”他問。

“我想見蠪似,你有辦法嗎?”沈星悠知道這個要求很難,但是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星悠,你還是不能放下那些嗎?”阮均有點難過。

“不能放下,我還是要回生态園。”沈星悠看着他,語氣平淡但堅定,“我不喜歡這裏。”

阮均嘆了口氣,沒有說話,看向麥田。

很久之後,他問:“你後來去公園了嗎?有沒有聽那個人講故事?”

“沒有。”沈星悠驟然想起硬幣的事情,她還沒去找那位女士。

“她給你的那枚硬幣,是德賽帝國四百年前發行的紀念幣,是為了紀念那場反對教會的科學革命。”阮均看着沈星悠,“那确實是帝國四百年的東西,我不知道為什麽她有那枚硬幣。現在那些紀念幣或者被帝國人民收藏,或者陳列在帝國的歷史館中。”

“我想很大的可能性是殿下交給她的,所以你去見她吧。”

他站起來,“殿下走之前說過要以你的意志為先,我會帶你去見蠪似的。”

中午的公園,人很少。沈星悠坐在噴泉邊,手上摩挲着那枚硬幣。它觸感冰涼,像有寒氣從它的材料縫隙中透出來。硬幣是有光澤感的黑色,在光下看着卻似乎有更加豐富的色彩,有一種五彩斑斓的感覺。它比常見的硬幣要大一點,上面凹凸不平,有古怪的圖案。一面的圖案以扭曲纏繞的曲線為主,一面的圖案以工整交錯的線條為主,沈星悠隐隐辨認出一個立體的扭曲的正方形的面。

“你終于來了。”岑宣背着琴盒走過來,對沈星悠笑了笑。

“誰給你的硬幣?你要和我說什麽?”沈星悠站起來,開門見山地問。

“你好像很憂愁的樣子。”她笑了笑,放下琴盒,伸出手,“把硬幣給我。”

沈星悠把那枚硬幣給她。

她将硬幣往上空抛去,硬幣在空中自由旋轉,又落入她手心。她握住拳頭,蓋住硬幣,問道:“硬幣有兩面,一面是曲面,一面是直面,你覺得哪一面在上?”

沈星悠不知道她的用意,“不知道,有可能是曲面,有可能是直面。”

她張開手,“曲面在上。”

“這是随機的。”沈星悠看了看硬幣,“你再抛出去,它可能是直面在上。”

“是的。”她又抛了一遍,用手接住了硬幣,“所以曲面和直面并不重要,當硬幣抛起來的時候,是正是反,它總有一個結果,随機的,無法阻止的。”

“如果我不抛硬幣呢?”沈星悠感覺她在隐喻什麽。

她笑着握起沈星悠的手,将硬幣放在她手上,合上了她的手掌,“現在你沒有抛硬幣,但它還是指向一個結果。當你打開手的時候,結果就出現了。”

沈星悠不解地看着她,打開手掌,這次硬幣出現的是直面。

“所以呢?你要告訴我什麽?”沈星悠問。

她認真道:“親手把硬幣抛出去,接受那個結果。”

“聽說這裏許願很靈的,你許願嗎?”她将一枚硬幣抛向噴泉的水池裏。

“誰給你的硬幣?”沈星悠沒有許願,把硬幣收了起來。

“終于辦完事了。”她似乎如釋重負,“星悠,我們去喝茶吧,我慢慢跟你說。”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沈星悠警惕地問。

“說起來,我們以前是朋友。”她爽直地笑了笑。

“我沒有她的記憶。”沈星悠說。

“我知道,我要講的故事,和她無關。”她微微嘆氣,“你和她并不一樣。”

“兩杯紅茶,加奶,全糖。”岑宣點完單,坐在沈星悠對面,作為基地唯一的茶水店,這裏的人不算少。

沈星悠看着她,等着她講故事,她穿着墨綠色的複古長裙,舉止投足間優雅開朗。淡紅的陽光照在衣裙上,顏色疊加成一種很深的黑綠色。

“你知道三百年前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嗎?”她問。

“世界範圍的核戰,人們住進地下城。”從這麽多人的講述中,沈星悠大概了解那段歷史了。

“是啊。”她說,“現在的世界,真的比那時好太多了。”

她開始講述:“我不喜歡地下城的生活,當人們不得不搬去地下城的時候,我還堅持住在人類的城市中,繼續我的演奏。”

“三百年前的某一天黃昏,我仍然在廢棄的城市廣場中拉小提琴,那時陪伴我的只有廣場上的白鴿,它們很瘦,我找來食物喂它們,它們還是一只只死去,我知道它們受到了污染,是活不下去的。那時不僅僅是鴿子,除了少數強大的異能者,大部分生命在陸地上都很難生存。”

“那時,我已經一個月都沒有見到人類了。但是那天黃昏,我在演奏小提琴的時候,廣場上出現了一位聽衆。他站在白鴿之間,認真聽完我演奏,然後微笑着在我的琴盒裏放了枚硬幣。”

“那是一枚很奇怪的硬幣,他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在破敗衰亡的城市廢墟中,他明亮平靜,像神明游歷世界。”

“是這枚硬幣嗎?這是你三百年前得到的?”沈星悠疑惑地拿出硬幣。

“是的。”她笑了笑,“好不容易在地面上遇見一個人類,還是這樣友好的人類。我自然是追過去,表達感謝。他停下來看着我,他的眼睛是幽深的綠色,那時我感覺自己好像墜入了湖水裏,全身上下都被他冷靜的目光穿透。”

“後來,他笑了笑,手中抛出硬幣,給我做了那個硬幣的游戲。就是我剛剛給你演示的那個。”

沈星悠看着硬幣,心中有說不上來的怪異感,“那你為什麽要把硬幣交給我呢?”

“做完那個硬幣游戲後,他把硬幣交給我,看了看天邊,那時,一輪暗紅的夕陽正從建築上空緩緩落下,他說‘真是一個美麗的黃昏’。”

“他讓我把硬幣和那個游戲,交給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你。”

“為什麽是我?”沈星悠很疑惑,如果是三百年的事情,她不覺得那人是宋衍。

“我也不知道,我問他交給誰,他說如果有一天,有人在聽完我演奏後,說出了‘美麗的黃昏’,那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太荒誕了,”沈星悠毫不客氣,“我覺得你在編故事。”

她笑了笑,“這個世界上,果然只有星悠相信我的故事,但是她不是我要找的人。”

“不管你信不信,我答應他的事情做完了。”她笑着道,“你自便。”

沈星悠走在回去的路上,怎麽也想不通她要做什麽。擡頭間,一條筆直的路通向中心建築,那裏恢弘壯麗,恍若童話仙境,和內城簡陋的居民區形成鮮明對比。

“你怎麽了?她和你說了什麽?”阮均回來了,今天沒有小麥花,他帶回了一束鮮花。

“她講了一個十分荒誕的故事。”沈星悠皺着眉将花放進花瓶裏,讓阮均坐下來。

“她說三百年前,有人給了她這枚硬幣,讓她給我。”沈星悠拿出了硬幣,“你覺得可能嗎?”

“三百年前?”阮均沉思,看了看硬幣,再次确認道,“這确實是德賽帝國四百年前發行的紀念幣,但這也只是一枚普通的硬幣。”

“也許那個時候,帝國就有人來到地球。”阮均疑惑,“為什麽要把硬幣給你呢?她還說了什麽?”

沈星悠給他演示了那個硬幣游戲。

“看來硬幣的事情和殿下無關了,我後面再查一下。”阮均說,“我下午去見執政官了,去外城任職,等我安排好就帶你去見蠪似。”

沈星悠一下午的憂慮煩躁被他的話沖散了,她擡起頭看着他,開心道:“謝謝你。”

“不用謝。”他也笑了笑。

過了幾天,阮均果然帶沈星悠去了外城。內外城之間,有一道監控門,作為身份識別,自動開合。只有取得內城戶籍的人,才可以自由通過。這意味着它許出不許進。沈星悠經過的時候,它正常開合,沒有任何異樣。

他們往外城的監獄走去,卻不知道身後有個人,悄悄跟着他們。

幾道警戒線橫在監獄周圍,但沒有看到巡衛隊。阮均帶着沈星悠深入,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人。說是監獄,其實裏面是存放武器軍火的倉庫,唯一關押的是蠪似。他不能活,也無法死。

阮均拿出面罩給沈星悠,“裏面灰大。”

密閉的空間裏,黑色的灰燼熏得人睜不開眼,地面是一層厚厚的燼土,一個人手腳被鐵鏈鎖住,站立在中間,垂着頭。他的周圍,幾十只眼睛飄浮着。

看到沈星悠,他擡起被鮮血浸染的頭顱,是周彥的臉。

那些眼睛緩緩睜開,發出虛弱的聲音:

“光玄大人,帶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