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森林(十四)
沈星悠掙開他的手,扶着柏木站住,“為什麽?”她輕聲問面前的人。
“沒有為什麽,他向來如此。”王玄平靜說,“沒有人可以改變他的想法。”
“你不用悲傷,我們都會死。”他走過來。
沈星悠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這世界上真的沒有容身之地了嗎?光塵的求死是因為什麽?只是生長的藤蔓而已,現在看來可以防禦可以抵抗可以自保。
沈星悠不相信經歷了核戰和“大清洗”的光塵,會因為現在的藤蔓,絕望求死。
“是因為藤蔓嗎?”沈星悠問。
“你跟我來。”他往山頂走。
沈星悠跟着他往上面走,北山之巅,是南陵山的最高峰。這裏是一塊貧瘠的岩地,不生草木,但已經有綠色的藤蔓長了上來,陽光下,細長葉片折射出彩色的光澤。
往山下看,南陵市浸泡在水中,海水漫湧過來,将南陵山圍在中間,成了一座孤島。而海水之外的陸地,山巒也好、平原也好、城市也好,已經分辨不清,只有蓬勃的綠意,從大地的廢墟中長出來,浩浩湯湯,将這單調的世界裝點得生機盎然。
那綠意甚至從海底湧上來。藤蔓在水裏生長,在地底生長,在目之所及的每一個角落生長。
“你看到了什麽?”王玄問。
“藤蔓病毒。”沈星悠絕望道。
在冰天雪地的冬天過去之後,那些滋長的藤蔓病毒已經完全占據了世界。在南陵山頂舉目望去,綠潮從天際湧動過來,它們在呼吸。它們有千千萬萬種形态,卻用同一種生命力呼吸。
它們無法阻擋,無法清除,會無限繁衍下去。
“沈星悠,你還不明白嗎?”王玄走過來,折了一根藤蔓。在他的手上,無根的藤蔓,葉片竟然繼續分裂,一片葉子變成兩片,然後是四片,然後是八片,然後是十六片,然後是三十二片……很快,藤蔓長滿了他的手掌。
他丢掉藤蔓,平靜道:
“它們不是病毒,而是地球的清理者。”他負手而立,“很快,這些藤蔓會填充滿地球的每一個角落,它們的光合作用會改變地球的空氣成分,它們紮根土壤會淨化地底垃圾,他們在地表的生長會吞噬毀滅所有人為的東西。那時候,萬物無法生存,地球變成一顆徹底的荒星,退回遠古時代。”
“數萬年之後,生命會重新在這顆星球上進化,一個嶄新的文明也會再次産生。”
“這就是這個世界未來的樣子。”
“是地球在自我清洗,沒有人可以阻止。”
“而地球徹底的清洗,退回遠古,重建文明,是齊諧司三百年前确立的最高使命,也是光塵的執念。”
沈星悠久久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他沒有穿防護服,藤蔓悄悄爬上他的腳。他動了一下,藤蔓散開了。
“別難過了,地球變成荒星也沒那麽快,要真到那一天,或許我們早就不想活了。”他笑了笑,“你消失的這段時間,師叔可天天念叨你。”
“我明天去看前輩。”沈星悠說。
下山的時候,碰到了執夷,他正往北山去,卻被王玄攔住,“別去了,他要死你也跟着啊。”
執夷一下子跪下來,對王玄哀求道:“大人,求您再勸一下先生。”
“執夷,”王玄把他扶起來,“這麽多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想要什麽。”
“可是……”執夷頓了頓,低下頭,終是沒有再說話。
時間一天天過去,天氣變得暖和起來,當南陵山北最後的一層積雪完全消融之後,真正的春天降臨人間。
藤蔓依舊繼續生長,長滿了南陵山的每一片土地,包括北山。它們穿過“齊諧司”的牌樓,爬進生态園的建築。黑色的紀念碑上,綠色植物盤旋而上,它們書寫着自己的生命,伸向極高極遠的天空。
在生态園,人們嘗試扼制它們的生長。切斷主藤、注射藥劑、綁上儀器,它們的生長速度變緩,但人們卻無法停止它們的生長。
在這僅剩的生存空間裏,藤蔓爬上生命的居所,悄無聲息地侵入生物的身體,疊替基因,最終,萬物成了它們繁殖的養料。
它們在瘋狂分裂生長着,每天,都有人在藤蔓的侵入下死去。
那些被藤蔓吞噬後的人形屍體,在陽光下站立、或趴、或爬,如同一棵棵形狀怪異的樹。
越來越多的人在恐懼中搬進黑暗封閉的地下城。
光塵再也沒回過同塵殿,一直住在北山。沈星悠遠遠地看着他,心裏難過,卻不知道怎麽辦。執夷和寅清,每天都在清理從“齊諧司”的牌樓到生态園的藤蔓,在藤蔓病毒侵占的南陵山上,開辟一條道路出來。
他們執着地守護齊諧司。
但藤蔓會再次占據道路,他們周而複始地清理着。
生态園湖邊,月光清朗。王玄坐在湖邊的椅子上,手中交纏着滋長的藤蔓。後來,他起身往北山走去。
“棺材挺漂亮的。”王玄站在沒蓋蓋子的棺材邊,看着裏面平躺着的人,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面容溫和平靜,睜開了眼睛。
“你能不能明年再死啊。”王玄扶着棺材板,和他講話,“雖然我一直都看不慣你,但讓你這麽死了也太便宜你了。”
光塵笑了笑,看着天上的圓月,“你需要棺材嗎?我給你做一具備着。”
“不用了,我會好好活着。”王玄說。
光塵又笑了笑,“我死之後,記得幫我把土埋實。”
棺材旁邊有一個墓坑,王玄走過去看了一眼,“挖得夠深的,你要下地獄啊。”
“還不夠深,”光塵閉上眼睛,“明天繼續。”
王玄坐在旁邊的木頭上,看着夜空,沒再說話。
同塵殿裏清理過的藤蔓再次長起來,占據了庭院。沈星悠雖然不能消滅它們,但可以控制它們的生長方向和位置。現在它們沿着院中的四根極高的柱子盤旋而上,一條十字小路被開辟出來。但每天還是有藤蔓亂長出來,和對面的藤蔓交纏在一起,沈星悠必須要割掉它們。
沈星悠可以用異能阻止藤蔓爬上身體,不用再穿防護服了。天氣變暖,她穿着春裝,站在四堵極高的藤蔓聚成的植物柱之間,覺得自己只是大樹下的一棵小草。
那一天,光塵突然出現在門口。沈星悠局促不安,她已經很久沒有在這麽近的距離看他了。光塵走過來,對她笑了笑,笑容明亮溫和。
他看了看藤蔓柱,又笑了笑,摸了摸沈星悠的頭,“很不錯。”
“先生!”沈星悠恍惚了一下,看到他走過,急忙跟在他身後。光塵走進房間,沈星悠站在門外。
光塵回來了,沈星悠激動又不安。
很久之後,光塵出來了,他換了一身衣服,雖然也是白色衣服,但上面有繁複的暗紋,沈星悠沒有見他穿過。
“先生,你去哪裏?”沈星悠跟上去,問。
“後山。”光塵聲音平淡溫和。
沈星悠跟着他走,他沒說什麽。
後山中,層層藤蔓鋪滿林間,爬上樹木。光塵踩過藤蔓,藤蔓爬上他的小腿,又散去。
細碎光影灑在他身上,明亮沉靜,他如同行走人間的神明。
青祖依舊住在草廬裏,這裏已經被藤蔓覆蓋,但似乎沒有影響到青祖的生活。他坐在藤蔓包裹的椅子上,像墊着一個柔軟的毯子。而其餘的藤蔓,要麽在地上鋪成厚實的草甸,要麽在旁邊圍成籬牆,但它們還是在生長,只是速度變慢了。
“你來了。”青祖笑容慈祥。
光塵走過去,跪在他面前,給他磕了三個頭。
青祖嘆了口氣,靠在椅子上,光塵離開,沈星悠和青祖告別,打算跟過去,卻被青祖叫住:“小星悠,你過來。”
“前輩。”沈星悠蹲在青祖的腿邊。他摸着沈星悠的頭,“孩子,讓他去吧,這麽多年的責任,他該休息了。”
沈星悠終是忍不住哭出來。
春日晴好。
光塵來到湖邊,垂柳在風中搖曳。他沉入湖心,踏過森林投影,走進豐潤草地。
冰棺中,女子面容靜美。光塵笑了笑,伸出手,冰棺破碎融化,女子身形湮滅,散成了透明光影,那光影逐漸聚成一顆珍珠大小的光球,落在光塵的手心。
光塵捧着她,笑容溫柔,将她放進了自己的心口。
他離開草地,湖水灌進來,森林消失。
星河燦爛,光塵躺在柏木林間的棺材裏,蓋上了棺蓋。
沈星悠來到北山的時候,王玄正在往墓坑裏填土,已經完全蓋住了棺材。他将旁邊的土一鏟鏟地倒進去。沈星悠再也受不了了,轉身往山頂跑去。她心裏難受,卻哭不出來,就在山間漫無目的地跑,跑累了就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沈星悠走到了海岸邊,這裏大概是南陵山的西部,地勢低矮,已經被海水淹沒了大半,藤蔓在海底的森林中繼續生長着。
她沿着海岸線繼續往前走,忽然,身後有人走過來,喊住了她,“星悠小姐。”
沈星悠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被人跟蹤着。
“你怎麽在這裏?”沈星悠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阮均,她以為他死了。
“其實,我一直都在生态園。”阮均走過來,“星悠,我們回北原基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