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森林（十三）
徹底的寒冬來臨，大家都躲在封閉的屋子裏，生态園已經很久沒有人走動了。
等積雪堵住了曉星閣的大門後，黑暗的房間裏，沈星悠也像植物一樣沉睡，等待春天的降臨。
那是一個極長的夢境，沈星悠感覺自己埋在幽深地底，周圍全是松軟泥土。她什麽都看不見，也什麽都聽不到，她的身體向下沉去，伴随着每一次呼吸，都有一條細小的根須從她身體中長出來，伸向四周的泥土裏。
她的身體正在腐爛，一點點地腐爛進潮濕的泥土裏。
她在黑暗中沉溺，醒不過來。感官變得麻木，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忽然，她聞到了一股香味。那是嬌嫩的植物在陽光下生長的味道，帶着一點點青澀與幹冷；後來那味道變得濃郁，是整片森林的植物都在瘋狂生長，吸取自然雨露，吞噬陽光，幹冷變成了濕潤；再後來，那香味變得越來越清晰，沈星悠手指動了動，觸摸到了豐潤柔膩的東西。
它還在動，它在沈星悠的手臂和身體上蠕動着。
沈星悠瞬間驚醒，她睜開眼睛，一枝青嫩藤蔓從她的眼睫上擦過，向頭頂爬去。
她呼吸停滞，清晰感受到了藤蔓在她身體上的蠕動，細微但敏感，她的全身震悚起來，那種觸覺，很像某種蛇類動物。
它們比蛇還要危險。被它感染了，身體會被它一點點吞噬，變成它滋長的養料，然後不知什麽時候，彩色的枝莖突然從身體裏長出來，源源不斷地生長。
那時候，還會有人類意識嗎？
會徹底變成一個怪物。
已經接觸了，已經被感染了吧。
沈星悠緊閉着雙眼，藤蔓的尖葉爬過她的臉，爬過她的手臂。她能感覺到葉片表面是不光滑的，有很多細小的凸點，柔嫩又冰涼，像某些生物粗糙的舌頭。
不要再蠕動了！
身上蠕動的藤蔓消失了，明亮的光線刺得沈星悠睜不開眼睛。手上也沒有藤蔓了。她擡起手臂擋着視線适應了會兒，再睜開眼時，是明淨的藍色天空。
耳邊有輕柔波浪聲，潮濕水汽帶着花草味道。
沈星悠坐起來，綠草如茵的草地沒有什麽變化，她用手指撚碎了一片葉子，指尖沾染了綠色的植物汁液。
植物，正常的植物；世界，正常的世界。
到底哪個世界才是正常的？才是真實的？
沈星悠環顧四周，站起來。按照流逝的時間算，這裏才過去幾天。她走進白色的房子，風吹動後院中的百合花，她擡起頭看了看二樓半掩的窗簾。
陽光真好。
她坐在院中的椅子上，沉默地看着花。
後來，陽光西斜。沈星悠走進室內，将旁邊的魚食，全倒進了魚缸裏。那幾只漂亮的小魚興致勃勃地搶食，清澈的水變得渾濁。
“再見。”斜陽在白牆上投下斑斓光影。
青幽草地上，有一扇花草纏繞的門。門把上挂着一只針鈎的小貓。
沈星悠推開門，徑自走了出去。
推開門，大概會被藤蔓埋吧。沈星悠想，她早該死去，死在中心基地的廢墟裏，在大自然的雨中，與花草植物人類垃圾一起腐爛進泥土裏。
“姐姐？”沈星悠再次出現在床上，看到房間裏有一個人坐在椅子上，背對着床，看着書桌上的花瓶。她喊了一聲，坐起來，房間裏的藤蔓已經不見了，但是門窗緊閉，似乎被鋼板釘住，密不透光。房間裏開着燈。
“星悠！”她轉過身，又驚又喜，走到床邊，摸了摸沈星悠的手臂，“這一個半月都找不到你，你去哪裏了？”
已經過去一個半月了嗎？沈星悠晃了晃神，她只是在那裏待到太陽落山而已。要是再久一點，這個世界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我，去了一個地方。”沈星悠握住紫夜的手，“以後再也不會去了。”
“沒事就好。”紫夜也不追問，笑了笑，“你先休息，我和王玄他們說一下你回來了。”
她拿出手機打電話。沈星悠心裏生出一陣暖意，一直以來，其實都有人記挂她。
“我不累，我們去同塵殿吧。”沈星悠下床，光塵、王玄、寅清都住在同塵殿，她忽然想見見他們，見見那些認識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被藤蔓感染，也許明天她的身上就開始長出色彩斑斓的枝莖。
她雖然能控制藤蔓，但只能操控一小部分，卻不知道怎麽停止它們的生長。
“好。”紫夜去旁邊拿了一套防護服過來，自己将旁邊挂着的防護服穿上，沒有戴帽子。“穿上這個，外面不太安全。”
沈星悠點點頭，也和她一樣穿好防護服。她已經預感到外面會變成什麽樣子。但是推開門的時候，親眼看到自己生活的家園變成這樣，心裏還是忍不住悲痛。
層層疊疊的藤蔓鋪滿庭院，組成豐潤厚實的草甸，吞噬着玫瑰花枝，占據那片花園。它們爬滿了走廊，爬上房屋的牆壁和屋頂，包裹着建築物和所有物體，似乎想要吞噬世間一切。
寒冬已去，春天降臨人間，氣候變得溫暖濕潤，它們在恣意生長。
“走吧，穿了防護服沒事的。”紫夜牽起沈星悠的手，踩過地上蠕動的藤蔓。
晴朗陽光下，那些藤蔓的葉片細長如蘭草，表面卻是凹凸不平的，折射着不同色澤的光彩。原本青綠的葉片，看起來像是彩色的一樣。
“春天到了，這些藤蔓長滿南陵山。”紫夜敘說着，語氣裏浸滿憂傷，“它們像是永遠不會停止生長一樣。”
這些瘋長的藤蔓，和沈星悠在外面世界見到的藤蔓是一樣的。它們曾經占據了青城地下城，長滿了中心基地，人類也好，奇怪的生物也好，都會被它吞噬，成為它滋長的養料。
然後某一天，身上長滿彩色蠕動的枝莖。
沈星悠盯着一片葉子，看到它在短短時間內，分裂成一大片。
陽光下，每一片葉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裂生長，那些藤蔓從一片葉子變成兩片，然後是四片，然後是八片，然後是十六片，然後是三十二片……
因為生長太過迅速，看起來像是某種生物在蠕動一樣。
“沒有辦法了嗎？”沈星悠知道如此，還是問了出來。如果生态園有辦法，也不會幾年過去了，藤蔓還在生長，甚至，已經占據了南陵山。
紫夜搖搖頭。
一路所見，建築物的表面幾乎都被厚厚的藤蔓包裹。有一些人穿着防護服，拿着工具，清理路障，在藤蔓之間開辟一條小路出來。
“這些藤蔓沒辦法被徹底清除，但是它們也穿透不了精密的金屬，因此有些人搬進南陵山的地底深處，那裏有一座百年前的地下城。也有一些人嘗試着與它們共生。”紫夜邊走邊說，“大家都有異能，在有防護的基礎上，我們不會像人類一樣輕易被感染。”
她看着沈星悠，“你不用害怕，它們不會攻擊你。”
沈星悠踩過藤蔓，它們的觸覺是柔軟的，像豐潤草地。藤蔓遇到防護服的時候，會自動避開，不會爬到身上。她稍微安心了一點，她想起來自己之前在地下城也與藤蔓直接接觸過幾次，都沒有被感染。
同塵殿也被藤蔓覆蓋，寅清帶着1860清理裏面的庭院，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院中的空地都被清出來了，1860将割掉的藤蔓卷起來送到殿外，寅清彎下腰做着收尾工作，藤蔓只剩短短的主幹部分，寅清清理遺漏的藤蔓，将什麽東西綁在主藤的根部。
“寅清，歇會兒吧。”紫夜走過去，看着只剩根部的藤蔓，“這方法看起來有用，只是太過費力了。”
寅清滿意地點點頭，起身，忽然看到了沈星悠，開心地跑過來，“星悠，你終于回來了！這段時間你去哪裏了？為什麽突然不見了？”
“這個一時之間說不清楚。”沈星悠笑了笑，“先生在後殿嗎？”
寅清眼神黯淡下去，紫夜也是一樣的反應。
“先生怎麽了？”沈星悠急忙問。
“他不在這裏。”紫夜神色憂傷，“星悠，你還是別找他了。”
“為什麽？先生在哪裏？”沈星悠很擔心。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紫夜嘆了口氣，“先生在北山，我帶你去找他吧。”
“或許你能勸一勸他。”紫夜說。
南陵山北是陰面，積雪還沒有完全融化。這裏有南陵山最古老的柏木林，藤蔓大概喜陽喜暖，越往山北走，藤蔓逐漸稀疏。
紫夜停下，心事重重，“他在那片柏木林裏，我不過去了。”
“好的，姐姐，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很快就回來。”沈星悠感覺到她很悲傷。
“嗯嗯。”紫夜拍了拍沈星悠的肩膀，似乎在說“去吧”。
沈星悠快速往前走，希望馬上就能見到光塵。她不知道光塵為什麽在北山，但從寅清和紫夜的反應看，一定是發生了不好的事情。
寂靜的林中，忽然聽到了“嚓嚓”聲，似乎極有規律，一下又一下。沈星悠凝神聽着，好像是金屬在物體上的摩擦聲。
這是一大片高大的古老柏木林，沈星悠記得幾年前，這裏起了一場山火，這片柏木全死了，黑色的光禿樹幹像一具具燒焦的屍體立在林間，後來沈星悠救活了它們，将它們的生機貯蓄在根莖裏，等待着春天再次發芽。
現在，春天到了，他們果然萌出了新綠。點點嫩芽，長在高大的樹幹上，在這陰暗的北山，努力煥發出生機。
沈星悠深入柏木林，“嚓嚓”聲越來越清晰。忽然，一個白色的身影闖入她的眼簾。沈星悠停下來，前面遠處，是光塵吧，他在做什麽？
沈星悠揪着心，慢慢往前走，終于看清了。光塵穿着平常的衣服，彎着腰，手上拿着刀具，專心地在前面的木板上刻着什麽。
可是，他前面的，分明是一具棺材，還沒有完工的棺材。
“先生？”沈星悠走過去，強忍着心中的震悚，“你在做什麽？”
“做棺材。”光塵擡起頭，淡淡看了眼沈星悠，語氣一貫的平淡溫和，又繼續彎下腰幹活。
“誰的棺材？”沈星悠小心翼翼問，她在想一定是生态園的某位前輩去世了，光塵很尊敬他，所以親自做棺材。
“我的。”光塵說。
沈星悠立在原地，久久說不出話來。
“先生？”沈星悠走近一點，看着他，他仍專心地在上面刻着那些圖案，那是用陰刻的方法刻出的繁密森林，他一點點地挖出每一片樹葉的形狀，每一棵野草的樣子。
“先生，為什麽？”沈星悠不想說出“做棺材”那三個字。她終于能理解寅清和紫夜的反應了。光塵為什麽要給自己做棺材啊？他會死嗎？他這麽強大怎麽會死？生态園真的到這種絕境了嗎？
沈星悠看着光塵，他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沒有白發，沒有蒼老，大概也沒有受傷。他站在那裏，就會讓生态園的所有人安心，他溫和疏離平靜悲憫，近乎神明。
沈星悠很難把這樣的光塵與死亡聯系起來。
光塵沒有回答，沈星悠想了想繼續和他說話：“我剛剛過來時看到寅清把同塵殿的藤蔓都清理幹淨了。他在主藤的根部綁了東西，藤蔓就沒有再生長了。”沈星悠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輕松平靜，“這種方法看來是有效的，很快生态園就能變回以前的樣子。”
“嗯，他一直都做得很好。”光塵沒有擡頭，平淡說，“你回去吧。”
“先生？”沈星悠忍不住快哭出來了，乞求道，“我們一起回去吧。”
光塵沒說話，也沒任何反應，自顧自幹活。
“先生？”沈星悠不知怎地，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忽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哀求道，“我們回去吧。”
光塵沒說話，甩開手，沈星悠摔在地上。
“你回去，不要再來這裏。”他轉過身，看着沈星悠，語氣平淡溫和，卻讓沈星悠全身發冷。
他繼續雕刻。
沈星悠爬起來，擦了擦眼淚，再次向他走過去。
“先生，你怎麽了？”沈星悠強忍着悲痛，她不知道光塵為什麽會給自己做棺材，生态園會變好的。沈星悠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苦苦哀求，“寅清和紫夜都等着你回去，生态園也在等着你。”
“先生，我們一起回去吧，別做了。”沈星悠再次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
光塵轉過頭，微微皺了皺眉，那是沈星悠第一次看見他皺眉，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情緒變化。他聲音冷淡泛着寒意，“回去。”
沈星悠沒有松開，他再次甩開手。
沈星悠被摔出去，這一次很重，她很久才爬起來。她忘記了疼痛，再次走上前，忽然一個人從旁邊走過來，拉住了她。
“別去了，他真的會殺了你。”那個人拉着沈星悠往柏木林外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