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森林(十二)
雲層稀薄,視線一覽無餘掃過大地,九幽山融入高低起伏的地表,再也分辨不出。從高空往下看,大地變成一個整體,東西向的江流,像一條縱深發散的血脈,連接着地球的最高處,東流入海。
而那最高處,那至高的山巅,那無人之境的高原,仿佛地球的心髒。
山巒起伏,巨人呼吸平靜。
沈星悠俯視着地球的巨人,它在大地上沉睡,它的身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虱子”。現在那些“虱子”穿行在藤蔓覆蓋的樹林,嬉戲在湧動的江水中。
飛機掠過陵江,跨江大橋只露出頂部的框架,海水倒灌,淹沒了城市的大部分,最高處的南陵山像一座孤島般聳立着,而周圍的那些建築,如同海上遭遇風暴後的骸骨,漂浮在海水中。
南邊的新城區,此時已經完全沒入海底,一只龐大怪異的生物,趴在海面的某處建築物上,甩了甩尾巴,掀起巨浪。
“先生,那些怪物都是從海底來的嗎?”飛機正駛向那座孤島,速度變慢,沈星悠看着南邊的渾茫海域,難以接受這種巨變。
“海底,地底。”光塵語氣平淡,擡頭看了看太陽,又看了看海邊的那只怪物,“它在曬太陽。”
飛機的聲音擾亂了它的安閑,它縱深一躍,駛入了深海。
沈星悠沉默地看着闊別已久的南陵市,如今它已經成為了一片濕地,變成了怪物的樂園。
南陵山孤獨地屹立在怪物的地盤裏,古街的辦事處已經被海水淹沒、廢棄。海水之上,刻着“齊諧司”的古老牌樓巍峨矗立在海岸,它的身後,一條階梯路,通向生态園。
飛機停在牌樓旁邊修建的高地上,那裏是一片停泊區。
看着牌樓上那三個方勁拙樸的字,沈星悠有些感傷。
牌樓後,是一條幽長上行的石階路,王玄走在最前面,然後是光塵,沈星悠,周彥走在最後。
兩旁樹多林密,古樹青黑的枝葉相互交纏聯結,擋住了天光,林道幽暗,路邊漸次懸立着暖黃的燈籠形狀的路燈。
以前這條路,林木沒有這麽茂盛吧。
沈星悠沉默走着,這條路上門衛室也不見了,很快就走到盡頭,似乎生态園直接通向外界,再也不需要什麽通行憑證。
一會兒,盡頭處忽然出現了一個黑色的身影,往這邊飛快地跑過來。
“先生,您回來了!”他漂亮的臉,一臉期待地看着光塵,黑色的衣服,蓬松的短發上,還豎着兩只黑色的尖尖的貓耳朵。
“姐姐!”他又向沈星悠撲過來,淡綠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沈星悠,“我好想你!”
不知為何,明明是熟悉的人,沈星悠卻覺得陌生,看着他,沈星悠心裏湧起不可名狀的恐懼,她下意識地往後退,險些摔倒,卻被身後的周彥扶住。
他黑色的明亮的眼球,笑了笑,“小心。”
“小烨,別鬧了。”他伸出後捏了捏他的貓耳朵,“你吓到星悠了,早告訴你要把耳朵藏起來了。”
“不要!”他大聲說,“我才不要成為人類。”
王玄和光塵已經走遠了。沈星悠想追上去,卻被周彥拉住。
“你幹什麽?”沈星悠甩開他的手,她不知道為什麽才幾年時間,那個叫周彥的小男孩就長這麽大,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被她當作人類的夏烨卻長出了貓耳朵。
周彥讪讪地松開手,“星悠,好久不見。”他笑了笑,“還好王玄大人找到了你,那天你消失後,我和小烨一直都在擔心你。”
“是的,姐姐,你去了哪裏啊?為什麽消失那麽久?”夏烨仰着臉問道。
沈星悠不想回答,往光塵方向跑去。
生态園裏,那棟溫室建築已經被拆除了,現在那裏立起了一塊紀念碑,似乎還沒有修建完成,碑石是黑色的,上面沒有刻字。
沈星悠繞過紀念碑,往前走,一個全新的生态園展現在她面前。
好多人!
沈星悠驚愣了片刻,她從未見過生态園同時有這麽多人。從這邊往前往上看,齊諧殿後,生态園的建築層層疊疊,往山上延伸,看不到盡頭。高樓上、連廊中、草地裏、亭臺間、湖岸邊、樹枝上,似乎都有人。
似乎不全是人!有一雙陰恻恻的眼睛看過來,沈星悠瞥了一眼,吓出了一身冷汗,那個人坐在旁邊的樹枝上,頭發披散着,面容隐在陰暗的樹蔭裏。
但是他沒有腿,一條紫黑色的蛇尾盤在樹幹上。
他下移!他擺着蛇尾爬過來了!
沈星悠什麽都顧不上了,飛快往前面的同塵殿跑去。
“先生!”沈星悠跑進殿門,躲在光塵身後,那個人在殿門前停住。
“延維,回去。”光塵道,“不是她。”
他擡起頭,不可置信地盯着沈星悠,他的眼睛是黑紫色的。
“你不用管他。”光塵往殿裏走,“他對你沒有惡意。”
“嗯。”沈星悠應了一聲,仍然心有餘悸。
再次回到曉星閣,沈星悠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感覺。紫夜站在門口,微笑着看她,“星悠,你回來了。”
她走過來牽起沈星悠的手,溫暖柔軟,好聞的玫瑰花香從她身上傳來。沈星悠靠近一點,擡頭看她,又看到了她耳垂上那顆小小的紅痣。
在這玫瑰花香裏,沈星悠忽然意識到了什麽,那些本該早就想通的事情,在那一瞬間如潮水般湧入腦海。
沈星悠怔怔地看着她,她與記憶中那個人的樣子慢慢重合了。她早該想到,她對紫夜的這種親近感,不會是無緣無故的。
“怎麽了。”紫夜笑了笑,“你餓不餓,已經過了食堂飯點,我給你做點吃的吧。”
“姐姐,我想吃雞蛋羹。”
她走進廚房,很快一碗鋪滿松茸的雞蛋羹就做好了,色澤金黃,味道鮮香,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沈星悠已經好多年沒有吃到了。
她不知道為什麽紫夜會變成她的外婆照顧她十七年,但那十七年裏,她确實是沈星悠最親的家人。
夜幕降臨,朦朦胧胧的夜空中,閃爍着幾顆遙遠的星星。如今的生态園太亮了,即使到了深夜,也被燈光照得亮如白晝,四周隐隐傳來喧鬧的聲音,似乎住在繁華的城市中。
沈星悠走到庭中,衰敗一地的花園中,紫夜在中間的花架上悠悠躺着,手中拿着一枝枯萎的玫瑰花把玩。
已到了冬天,花朵自然會凋零,生态園的氣候變冷了。
她是非常喜歡花的。沈星悠以前和外婆住在九熙,每年秋冬,她養的那些花陸續凋零,沈星悠就悄悄地為它們注入力量,讓它們鮮活起來,讓它們的生命長一點。她總是開心地看着那些花,她的身上也沾染着好聞的玫瑰香氣。
她像玫瑰一樣絢爛美好,卻變成一位老人,在九熙縣孤獨地照顧沈星悠十七年,為什麽?
沈星悠蓄積力量,注入花叢裏,她已經遠比小時候強大,很快,那片花園重現煥發生機,玫瑰紅豔的花瓣,在夜風中呼吸搖曳,連同她手中的那一枝。
她坐起來,笑着看沈星悠。
“紫夜姐姐,給我講講‘她’的故事吧。”沈星悠走過去,坐在她旁邊。
她有點驚愕,卻又淡然地笑了笑,看着沈星悠,認真道:“你的出生,是‘她’要求光塵這麽做的,你不要恨光塵……希望你也不要恨‘她’”
“我是我,她是她,我有我生活的記憶和世界,我不恨任何人。”沈星悠平靜說。
“那就好。”她握着沈星悠的手,笑了笑,“‘她’叫星悠,和光塵一樣,都是一個天真癡傻的人,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要,非要去‘行大道’。”
“你知道以前的齊諧司嗎?”紫夜問。
“知道一點。”沈星悠說,“先生說過它的職責是維護人類與異能者之間的平衡。”
“幾百年前,人類的基因技術突破極限,人口爆炸式增長,許多人類通過基因改造獲得異能,乃至長生。他們形成新的組織,開始挑起戰争,争奪資源。”
“那時已經到了核應用時代,戰争中的核武器濫用加速了地球污染,地表生物異化嚴重,人類不得不搬去地下城。”紫夜回憶着,“那時候,齊諧司,也就是現在的生态園,在經歷分裂之後,光塵仍堅守在南陵舊址,靠着精密的防禦,一直堅持到‘大清洗’計劃的全球施行。”
“我知道,‘大清洗’也叫‘人類清除計劃’。”沈星悠回憶着,這段歷史,王玄也對她講過一些。
“‘大清洗’計劃是世界異能者聯合組織的共同決定,戰争使地球家園千瘡百孔,沒有勝利者,後來,他們坐在一起開會,決定放棄某些不合天理人道的技術,清理基因改造過的異能者,使世界回到核前時代,重新退回世間的生死秩序期。”
“‘大清洗’之後,光塵就帶着南陵齊諧司開始戰後地球的重建工作。那時九州齊諧司經歷過巨變,在戰争中各自為政,直至消亡,只有南陵齊諧司,在光塵的堅守下,勉強維持了下來。”
紫夜嘆了口氣,“可惜,現在的一切,星悠看不到了。”
“‘她’是怎麽去世的?”沈星悠沉默了會兒,問。
“經歷核戰争,地球污染嚴重,森林是淨化世界最好的方式。但是人類植樹太慢了,幾十年才能長成一片森林,形成淨化區,何況有些被污染的地表樹木很難存活。”紫夜望着前面的玫瑰花,“星悠就從南陵開始,用自己的異能,植樹造林,走到每一個需要植物的地方。”
“‘她’的異能是天地孕育的,并且有強大的自愈能力,這樣的木系異能者太少了。”她的聲音慢慢浸染上悲傷,“那時我是和‘她’一起的,還有王玄,延維,有時候光塵也在。”
她緩緩道:“我們都期盼着地球能變回曾經的美好家園。”
“但是,我卻不知道,那時‘她’已經被核輻射傷得很重,‘她’的自愈能力越來越弱,等我們發現時,‘她’的力量幾乎耗盡。”
“最後,‘她’在森林中死去。”她的聲音變得平靜,兩行眼淚卻從她臉上流了下來。
沈星悠輕輕抱住了她。她把沈星悠抱緊,“星悠,你和她一模一樣。”
很久之後,她平靜下來,擦了擦眼淚,繼續道:“‘她’去世前,要求光塵用禁止的基因技術,創造另一個‘她’,來繼承‘她’的能力,繼續完成淨化地球的使命。”
“這是‘她’的遺願,光塵只能答應,但是光塵不願意你再擔負這個使命了,所以到了和平年代,你才出生,光塵并沒有把‘她’的記憶給你,星悠,你永遠都是你。”紫夜看着沈星悠,“你繼承了‘她’的能力,就像平行世界的‘她’,我們只希望你快樂。”
“對不起,齊諧司改變了你原本的人生。”
沈星悠握起她的手,“姐姐,認識你們,我真的很開心。生态園是我永遠的家園。”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更謝謝你在九熙照顧我十七年。”
紫夜笑了笑,眼睛裏盈滿淚水。
“延維,進來吧。”紫夜對着門外道。
門外的陰影後突然出現了一個人,他遲疑了一會兒,慢慢走進來。他的蛇尾不見了,變成了兩條腿,藏在暗紫色的衣服裏。但紫黑色的長發還是披散着,只露出了一張慘白的臉,臉上是黑紫的眼睛。
“星悠。”他站在花架的遠處,小心翼翼地叫沈星悠的名字。
“她不是星悠,你別吓着她。”紫夜說。
他點點頭,又盯着沈星悠看了很久,黑紫的眼睛黯淡下去,最後低下了頭。
沈星悠嘆了口氣,回到房間。
生活又變得平靜,生态園雖然人多人雜,但沈星悠的生活和之前沒什麽兩樣,她在生态園仍是被光塵特殊庇護的,她自由出入同塵殿,被大家“友好”相待。
生态園的生活也和之前一樣,萬類霜天競自由,萬物生而平等,有的人露出了貓耳朵,有的人保留着動物的四肢,有的人展示着機械臂,有的人露出了翅膀宿在樹上,還有的人,直接是動物的本體直立行走穿着衣服。
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生物,靈智不足,不能變換形态,被光塵安置在了南陵山的北山。生态園的進出,解除了禁制,一條階梯路,從齊諧殿通向“齊諧司”的牌樓。
古牌樓前,就是大海。
在茫茫海面上,南陵山這座孤島,成了一個自由的、安樂的、和諧的、萬物共生的庇護所。
生态園竟然下雪了。
沈星悠推開窗戶,看到花叢上薄薄的積雪時,有些詫異。南陵市冬天很少下雪,生态園四季如春,更不會下雪。
她從未見過生态園下雪,而此時,生态園已與外界相連,再也不是一個封閉的空間。天氣變得嚴寒無比,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天幕降下,帶着海水的鹹濕,将庭中堆滿。
雪連下了三十日,直至把整個南陵山淹沒,房屋被冰雪掩埋,大家開始冬眠。
世界被冰雪凍住,萬物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