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森林（九）
“什麽意思？”沈星悠看着他，在她印象中王玄是不會開玩笑的。
“字面意思。”王玄表情平淡，“人類在地下城已經無法生存了。”
“這裏的人類呢？”沈星悠問，“他們搬去別的地方了嗎？”
“大部分都死了。”王玄停頓了一下，“在災難面前，人類何其渺小。”
沈星悠沉默，這樣的變故她在青城地下城已經經歷過一次了，原本以為的平靜安全的生活，卻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病毒，徹底傾覆。他們不得不逃離充滿病毒的地下城，尋找新家園。
本質上來說，地下城只是一個臨時的庇護所。當人類的社會秩序崩潰之後，一點外來的微小變化，都會造成毀滅性的災難。
而人類文明，不過是荒漠之中勉強堆砌起來的城堡，是一場偶然。
157天，對于這個搖搖欲墜的世界來說，太漫長了。而這157天，對于沈星悠來說，卻很短暫。昏暗的燭光，像一扇舊世紀的大門驀然開啓，世界變得很陌生。
而門下站着跨越兩個世界的引路人。
“你為什麽還在這裏？”沈星悠問，她是帶着感激的。不管怎樣，王玄的出現多少給了她一點安慰。如果不是王玄還在這裏，她會和地下城一起埋葬在黑暗中。
王玄沒回答，走進了廚房。昏暗的燈又亮起來了，廚房裏傳來燒水的聲音。沈星悠站在門口看着他。
很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沈星悠只能換個話題，“還有小部分人呢？他們搬去了哪裏？”
“世界各地。”他倒了杯熱水，送到外面桌子上，“去外面等吧，很快就好。”
“王玄！”沈星悠跟着他出去，又折返了回來，“我告訴你我去了哪裏，你也告訴我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好嗎？”
“我現在不想知道。”他語氣平淡。
沈星悠輕輕嘆了口氣，王玄的性格她捉摸不透，他言行舉止從不受外界影響，只随本心。沈星悠實在不知道他怎麽想的。但現在很明顯，沈星悠惹得他不太高興。
沈星悠于是在門邊默默站着，看他做飯。
時間過得很慢，他在削發芽的土豆，菜刀折射着頭頂的燈光。
沈星悠忽然想到了什麽，問：“青祖前輩還好嗎？”
“挺好的。”他洗切好的土豆塊。
沈星悠洩氣了，準備去外面待會。她剛轉身，忽然聽王玄問，“沈星悠，你知道‘大清洗’嗎？”
“聽寅清提過一點，那是什麽？”沈星悠急忙接過話題，王玄好像要告訴她一些事情。
“人類清除計劃。”王玄一邊做飯，一邊平淡敘說着，“三百年前，人類社會開始了第五次科技革命，基因的秘密被揭開，細胞規避了海佛列克極限，可以一直分裂。”
“這意味着人類獲得了永生，一個單細胞就能夠無限次複制更新。”
沈星悠疑惑地看着他，“當時人類真的可以永生嗎？”
“理論上可以。”
“當基因技術突破之後，死去的人也能以另一種形式複生。”王玄擡起頭看着沈星悠，“所以你出生了。”
沈星悠避過他審判般的目光，看向別處。雖然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再次聽到這些話，聽到自己是別人的複制品，身上寄托着不屬于她的期待，還是有點難過。
現在她終于知道為什麽之前王玄說她的出現是一個錯誤了。作為替代品，她沒有完全成為“她”。
“你不是個例。”王玄打開了一個罐頭，繼續講着，“技術濫用必然會導致一系列問題。當時的社會已趨于大同，世界技術共享。然而，科技的爆炸式發展，使地球人口迅速擴張，當人類永生之後，原本的生死平衡被徹底打破。這導致地球生存資源的極度匮乏。”
“人類可以移民外太空嗎？”沈星悠問，“以當時的技術或許能探測出宜居的外星。”
“這只是極小部分人的想法，尋找新家園并不能真正解決資源、技術與人口的矛盾問題。”王玄說，“何況，誰留下，誰移民，這是無法和平決定的。”
沈星悠想起來，寅清說過曾經世界規模的戰争持續了很多年，齊諧司也不可避免地卷入戰争之中。
“有私利自然會有壟斷。”王玄似是敘述着一件與他無關的事情，“戰争開始後，原先的世界規則開始崩塌，人類瘋狂吞并擴張，掠奪地球上僅剩的資源，重新建立秩序。那時的地球滿目瘡痍，人類徹底成了地球霸主，萬物生靈凋敝。”
“所以就有‘大清洗’嗎？”沈星悠認真地看着他，“科技減速乃至倒退？”
王玄将做好的食物端出來，“‘大清洗’之後，人類社會倒回第三次科技革命時代，細胞的無限分裂阻斷，才有了這百年的和平假象。”
“為什麽是假象？”沈星悠跟着他出去，“和這個病毒有關嗎？”
“你看到的病毒，蔓延整個地球的，只是一個規避了海佛列克極限的單細胞，人類發現了它，利用了它，卻無法消滅它。”
“這個世界最終都會如此。”他總結道，“是地球在自我清洗。”
“吃飯吧。”王玄将食物遞過來。
王玄沉默吃飯，沈星悠看着他，到底也無話可說。世界怎樣她并不在乎，只是，這樣的世界，令人難受。空間沉悶昏暗，碗裏的土豆嘗不出味道，她想回到陽光森林草地中。
房間裏點着一根蠟燭，但仍然是昏暗的。外面有急促雨聲，還有細細碎碎的嘈雜聲音，沈星悠不知道那是什麽，窗戶是封死的，這裏依舊是一個密閉空間。
那根燃燒的蠟燭是這裏的唯一光亮。
蠟燭安靜地燃燒着，火光像生态園入口處燈籠的光。沈星悠坐在床上，凝視着燭光，直到那火苗熄滅了。她本能地打開門沖出房間。
那一瞬間，沈星悠感覺到了自己內心的恐懼，源于未知的潮濕與黑暗。
王玄靠在沙發上，往這邊看了一眼，走過來，“怎麽了？”
“蠟燭熄了。”沈星悠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王玄是這個未知的世界裏唯一确切的存在。
王玄拿了一把蠟燭進房間，将它們點燃。
沈星悠在門邊看着他，忽而想起來她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生态園。那時她11歲，跟着光塵初到生态園，在湖邊看到一個人，坐在樹影下，向她看過來。
記憶如浮光掠影，此刻卻在火光中變得清晰。
“謝謝你。”沈星悠認真對他說。生态園、建安社區、南濟島，以及現在，他的出現不會是偶然。
“這裏很安全，你好好休息，天亮了我叫你。”
沈星悠想過很多種地下城如今的情景，但當親眼所見的時候，還是震驚到暈厥。建築外牆上爬滿了五顏六色的藤蔓枝莖，它們延伸進破碎的窗戶裏，枝莖勾勒出人的形狀，腐爛的頭骨上長出彩色觸角，在相互蠕動擠壓着。
到處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彩色枝莖，枝莖之下依稀可以看到人類身體的形狀。
是枝莖吞噬了人類，活着的，死了的，都成為了它的養料。屍體越多，“它”越絢爛。
這裏和青城地下城一樣，變成了一個死城；但那些枝莖像蟲子一樣活動着，它們不會死。
所有人都會對這裏避之不及，可是王玄，還在這裏。
沈星悠知道他昨天回來時為什麽要遮住她的視線了。
此刻他們穿着防護服在枝莖蠕動的道路上行走。1860走在前面，用機械手臂清理攔路的枝蔓。回看曾經繁華的城市，人類的居所，已被它們占領。
這裏除了他們，不會再有一個活着的人類。
“好了，別再看了。”王玄拉着沈星悠的手往前走，“星悠，我們回九幽山吧，一切都過去了。”
他和1860 清理幹淨車上的藤蔓，檢查汽車。
直到坐在車上，玻璃擋住了外面的藤蔓，五彩斑斓的地下城在遠去的時候，沈星悠才徹底從剛剛的震撼中清醒過來。
“星悠，你好點了嗎？”王玄看過來，目光溫和，甚至帶着關心。
對這個世界極度的恐懼不安，王玄的善意像一根救命稻草，讓沈星悠再次沖動起來，她對他乞求道：“王玄，我很害怕，你知道生态園在哪兒對不對？你帶我去找光塵好不好？”
如果這個世界徹底颠覆，最後的庇護所是生态園。是光塵把她帶到生态園的，光塵說過生态園會庇護她一生，只要光塵在，沈星悠就不會害怕。
現在她只能寄希望于王玄，期望他釋放最大的善意。
王玄把車停下來，看向沈星悠，眼神變得冷淡，語氣卻很認真，“沈星悠，我說了我們回九幽。不要再提他了。”
“回九幽？”沈星悠此時才完全接收到這幾個字，原來他剛剛釋放的善意并不是給自己的。她頓時覺得悲哀，也很讨厭這樣的自己，大概從始至終，他都把自己當替身。
“王玄，你看清楚，我不是她。”沈星悠告訴他，打開車門準備下車，卻被他一把拉住。
“已經不重要了。”王玄語氣冰冷，看着沈星悠，“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1860，看好她。”王玄開車，兩只機械手臂從後面伸向沈星悠的肩膀，把她手臂壓住。
沈星悠掙紮無果，肩膀手臂被鋼鐵鉗制得更緊了，她在座位上幾乎不能動彈。
“王玄，你也這麽對她嗎？”沈星悠轉過頭問他。
“你又不是她。”王玄淡淡回答。
“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