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森林(十)
汽車在路上奔馳,透過車窗,陽光是很深的顏色,大地蒙上了一層黃紅的濾鏡。兩邊的樹木似乎枯死了,黑色的樹幹聳立在林間,像一具具燒焦的屍體。色彩斑斓的藤蔓枝莖在地上蠕動着,爬上樹枝,彩色的葉片上閃耀着奇異的光澤,起來十分詭異。
那個病毒似乎會吞噬一切有生命的物體,藤蔓覆蓋的林間依稀能辨認出人的軀體。遠處傳來重物踏地的聲音,沈星悠凝神聽着這不尋常的聲音,下一秒,一只黑色的物體,就出現在車窗前,向汽車極速揮來。
汽車迅速避過,撞在樹上急停,渾濁的黏液噴在沈星悠旁邊的車窗上。它在路上尋找目标,咆哮着揮舞手臂,身形怪異,有三層樓那麽高,不能以任何已知生物來形容。它一腳就可以将這輛車踏為平地。
身上的束縛使沈星悠沒有被甩出去,她吓得忘記肩膀的疼痛,卻見王玄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打開車門向怪物走去。
怪物被他吸引住了,他在怪物揮動的手臂間躲避着,将它引到了遠處,直到沈星悠看不見他們的蹤跡,但仍能聽到打鬥的聲音,樹木斷裂倒在地上。
“1860,把手臂收回去。”沈星悠嘗試着給它下指令。
它真的收回了手臂,發出哐當的響聲。原來它誰的指令都聽,王玄也是碰巧撿了它吧。
“謝謝你,再見。”沈星悠下車,向那邊跑去,她不想欠任何人。
站在怪物之下,沈星悠才徹底感受到它的龐大古怪,它有兩條直立行走的腿,腳掌卻是蹼的形狀;有兩只揮動的像人類的手臂,背上有鳍的結構,尾巴粗短似魚,身上光滑呈彩色,還有一只黑色的鼻子,像觸角一樣,噴濺黏液。
“你來做什麽?快回去。”王玄顯然不需要她幫什麽忙,他也能以氣化器,他的周圍圍繞着凜冽寒意,空氣中的水分化作冰淩,刺向怪物。
他移動的速度極快,身影快到看不清,怪物在它身下像笨重的傀儡,任他擺弄。沈星悠于是遠遠地站着,她确實幫不上忙。
很快,怪物像爛泥一樣攤在地上,彩色的身體上流出液體,發出古怪的味道,腥臭中竟然夾雜着點香甜和新鮮。
王玄走過來,“既然來了,就把它埋了吧,它的血液會引來同類。”
“我怎麽埋?”沈星悠回過神來,往後退了一步,她算見識到一點王玄的力量了。
“用地上的藤蔓埋,把它傷口堵上。”王玄站在一邊指導。
沈星悠只能照做,雖然那些藤蔓不像真正的植物,是病毒的産物,但是很意外地,它們竟然能被沈星悠操控。沈星悠将藤蔓延伸至怪物的傷口裏,它們像獲得了養料般,瘋狂地鑽進去,很快,彩色的藤蔓将怪物的屍體全部包裹起來,形成了一大團蠕動的活物。
它們正在吞噬屍體。
“快走。”王玄忽然說。
沈星悠只能跟着他上車,一個人在路上走,她會被引來的怪物撕碎。
接下來又遇到了幾只不同形狀的怪物,它們或大或小,但相同點都是長相怪異,不能用已知的生物來形容。有的怪物具有攻擊性,會攻擊移動的物體;有的怪物移動緩慢,啃食着黑色的樹幹。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怪物?”在青城地下城的時候,沈星悠見過很多地表怪物的報道,但親眼所見,還是覺得震撼恐怖。
“也許在它們眼中,人類才是怪物。”王玄說,“不是它們變多了,而是之前它們的生存空間被人類占領了。”
“它們需要茂盛的森林,需要幹淨的水源,需要廣闊的天地。”
“人類也需要這樣的家園。”沈星悠說。
“在工業化之前,地球确實是這樣的家園。”王玄看了沈星悠一眼,“九幽山還是這個樣子,你會喜歡的。”
沈星悠沉默,無聲反抗。
汽車往東南開,駛入山間,一路所見,樹林凋敝,只剩黑色的樹幹聳立林間。走了一段盤旋的公路,然後到了九幽山景區北門售票處。
門前冷落,一個人都沒有。如今地表上已經不可能有人類了。
王玄準備下車,沈星悠叫住了他,“王玄,感覺山上很多怪物,我們還是去生态園吧。”
“怕什麽,我會保護你的。”王玄下車,沈星悠嘆了口氣,看到他走到入口的路障處,在斷電的情況下,把鋼鐵栅欄推向一邊。
然後他開車上山。
九幽山作為名山,一直以奇、險、秀、幽聞名于世,但如今,這裏俨然成了一座荒山,雲霧被強烈的太陽輻射吹散,植物枯死荒蕪,汽車駛在盤山公路上,單調蒼涼,看不到一點秀麗的風景。
終于,車在一處山門前停下,那是一棟古拙的石門,有人工維護的痕跡,上面寫着“九幽”兩個字,字體飄逸,被濃重的綠色浸染。
門後是長長的階梯,兩邊是崖壁,通向很高很遠的地方,車開不上去。
“到了,下車吧,”王玄打開車門,讓1860下車,“我們要走上去了。”
他的聲音裏透着喜悅和一些複雜的情緒,沈星悠也下車,擡頭看着石門上的綠色。
“據說是我師祖的朋友寫的。”他心情很好,“這個空間也是那位前輩留下的。”
王玄走到山門下,在虛無裏伸出手虛空做了一下推門的動作,“沈星悠,過來。”
沈星悠走過去,發現裏面才是真正的九幽,她意識到王玄推開了另一扇門,一道看不見但是客觀存在的門。
門阖上了。山門之後變成了獨立的空間,看不到外面的汽車和來時的路,只有虛無的白色。
沈星悠摸着門的位置,想尋找它,卻什麽都感受不到。
“門在這裏,要用意念去想。”王玄很有耐心地示範了一遍。沈星悠感受到了,她推開門,外面的汽車又出現了。
和宋衍留給她的空間有點像,沈星悠疑惑地跟着王玄走上階梯,“王玄,這裏是過去的時空嗎?”
“是的,大概是三百年前的空間。”
“這裏的時間和外面是不是不一樣?”沈星悠問。
“你怎麽知道?”王玄看過來,“星悠,你想起來了。”
“我沒有她的記憶。”沈星悠很客觀地告訴王玄這個事實。
王玄笑了笑,“我之前算過,這裏的一天一夜大概等于外面的九天九夜。”
“為什麽會這樣?”沈星悠問。
“某種時空之術,世間罕見,我不擅此道。”王玄回答。
沈星悠陷入了沉思,默默走着。
崖壁阻隔陽光,此時石階有些暗。走完階梯,到了一處高臺,豁然開朗。陽光西斜,并不刺目,高臺上長着一些樹木和野草。
下面是很陡的懸崖,被雲霧阻隔,深不見底;對面的山巒被白雲攔腰斬斷。此地已無路可走。
沈星悠站在樹下看王玄。
王玄站在懸崖邊撓撓頭,一向傲氣的他竟然露出了無奈的神色,他轉過身對沈星悠笑了笑,“我忘了這座橋已經斷很久了,沈星悠,勞煩你用植物搭座橋。”
沈星悠:“……”
沈星悠延長崖邊的樹木開始建橋,所謂橋,也不過是将兩邊的樹木延長連接起來,形成一個橫面。對于沈星悠的異能來說,這是簡單的事情,但是由于距離比較遠,她還是要耗費很多力量去完成這件事,橋差不多建起來了,沈星悠扶着樹勉強站定。
“你怎麽這麽弱?”王玄表情凝重,“早知道不讓你建橋了。”
沈星悠:“……”沈星悠弱弱地白了他一眼。
王玄走過來,抓住了沈星悠的手腕,似在號脈,“你氣息怎麽這麽亂?”
“看不出來你還會醫術?”沈星悠現在就是很後悔,自己剛剛為什麽要耗費力量建這個橋。
“略懂,我待會兒給你熬副藥吧。”他扶着沈星悠,“還能走嗎?”
“我自己走。”沈星悠往橋上走去。
走進那座山中,清幽的涼意撲面而來。陽光透過茂密樹林撒下細碎的光影,植物的清新味道帶着水霧彌散在空氣中,沈星悠仰起頭深深地呼吸,就像植物一般汲取着林間的養分,剛剛的暈沉感慢慢消散了。
山間有流水聲,沈星悠循聲走過去,繞過青翠竹林,看見山石之間有一條曲折小溪,溪水蓄起了一潭清水,水中幾只小魚游來游去,恍若無所依。
沈星悠撥了一下水,涼意襲來,魚兒迅速游走了。
王玄在路邊站着等她。
沈星悠玩夠了,心情也平靜下來了,在這樣的林間生活,也沒有什麽不好。
和王玄往山中走,他心情不錯的時候話還是很多的,光影明暗的樹林間,沈星悠聽他悠悠講着九幽。在外界漫長的三百年時間裏,這裏永遠停留過去的樣子。即使九幽山已經變成了5A級旅游景區,這裏的九幽卻仍是當年的樣子,基礎設施幾乎沒有變化,除了自然老化。
沈星悠發現這裏的建築和生态園很像,都是那種傳統的木構建築,但最大的區別是,這裏的建築沒有維護,房屋前雜草叢生,看起來荒棄很久了。
“你上一次來這裏是什麽時候?”沈星悠用手拔掉門前的草,她只能使植物生長,不能使植物消失。
“一百年前。”王玄淡淡回答,推開了大門,這裏更像是一個山莊。
1860勤奮地開始了除草的工作,王玄把水電接通了,又去河裏抓了幾條魚。在夜深之時,他們勉勉強強地吃了頓晚飯,找了個房間休息。
靠山吃山,沈星悠并無怨言,只是覺得有點虛妄。夜間睡不着,她站在窗前看星空,星星亮得晃眼。
第二天,王玄帶着沈星悠搞起了基建工作,伐林砍木,修繕房屋,還把山中的路燈接通了。晚上,他熬了一碗草藥,看着他辛苦從懸崖邊采的藥,沈星悠閉着眼睛喝下。
山中不知歲月,沈星悠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采蘑菇挖野菜摘野果,開荒種地種菜,捕魚打獵建房子,生活細化成一日三餐,吃穿住行成為最大的需求,勞動獲取了生活資料,一切回歸平淡與平靜。
這個山莊很大,有食堂,有藏書閣,有中心廣場,沈星悠想這裏以前肯定住着很多人的。除了她暫時住過的房間,那些房間都沒有打開過。現在,她和王玄住在另一處新修的小院子裏。她看得出來,王玄不想住山莊裏。
就這樣住了一段時日,每天行走山間,充實而平靜。這山中除了他們,還有一些動物,熊貓整日在竹林進食睡覺,兔子在草地裏上蹿下跳,夜間有蛇陰暗爬行。危險的、弱小的、普通的、稀有的,人類與動物和諧相處,互不侵犯,維持着一種生态平衡。九幽山是所有生物的家園。
沈星悠覺得在這末世,有這樣一處寧靜的地方,就這樣生活一輩子,老死山間,也沒有什麽遺憾。王玄大概也是這樣想的,但他越來越沉默了,生活安定規律之後,他做完事情就獨自在林中散步,不怎麽和沈星悠說話了。
沈星悠就做自己的事情,她并不需要人陪,一花一草就可以讓她快樂。她走遍九幽想找野花移植,想建一個花園,可是始終找不到想要的花。
沒有百合花的種子。
季節更替,天氣轉涼,九幽開始入秋。半月不曾下雨,涼曠山風吹落枯葉,鋪滿石徑。沈星悠走在山間,忽然聽到了一陣旋律,像是琴聲。它緩緩流淌,落落勻勻,如铮铮玉碎,崀崀鳳鳴。
沈星悠凝神聽着,琴聲铮然,旋律卻十分熟悉。沈星悠往琴聲處跑過去。高臺之上,一人獨坐,靜然撫琴。
沈星悠坐在旁邊聽着,一曲終了,她悵然問:“這是什麽曲子啊,光塵先生也彈過。”
“《九幽》,光塵創作的。”王玄一只手覆上琴弦止住顫音,“我彈不好。”
王玄彈的和光塵彈的确實是兩種感覺,沈星悠誠實說:“已經很好聽了,每個人對樂曲都有自己的理解和表達。”
王玄笑了笑,抱起琴,“走吧,該回去做晚飯了。”
他們沿着石徑路往院子走去,路燈是定時開關的,此時已經亮起來了,在仍然明亮的山間發出微弱的光,隐藏在樹林中,像一個個燈籠。
院門前站着一個人,背對着他們,似在看這座新修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