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村(四)

雪漸漸下起來了,開始是星星點點的雪籽,無數雪籽落在堅硬的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後來是成片的雪花,紛紛揚揚的雪花像破碎的棉絮一樣,從天空傾倒下來。

冰冷的雪落在沈星悠的身上,落在她同樣冰冷的手中,沒有融化,反而安眠。沈星悠仰起頭,任由大雪落在臉上,空氣中的血腥味已經聞不到了,幹燥冷冽的寒氣,随着呼吸,在她身體裏穿來穿去。

整個世界被暴雪湮滅,沈星悠走在荒蕪的路上,她已經感覺不到寒冷了,在無知無覺中,她的心漸漸平靜下來,靜到如同一片徹底冰封的湖,在風雪中安息。

戒指的光線是微弱的,卻仍然指着一個方向,路的盡頭仍是路,那點點綠色是這慘淡世界裏唯一的光彩。

沈星悠想,走下去吧,就像她在百合花叢中,也只是朝着一個方向,不知疲倦地走着。

暴雪中,一輛汽車馳騁在被冰雪覆蓋的路上,雨刷器飛速滑動着,還是無法除去車窗上的茫茫冰雪。

車窗後面,一個圓片懸在空中,發出微弱的綠色光線,指着前行的方向,像大海中的指南針。

在武陵村絕望地找了兩天後,宋衍終于在剛剛感應到了沈星悠的方向,他發瘋似地在路上狂奔着,可是光線還是那麽微弱。感應的微弱,意味着距離的遙遠。

快點,再快點!

在意識渙散中,沈星悠聽到了汽車行駛的聲音。她停住,看到一輛車從前面駛過來。有人下車,向她跑過來。

宋衍?

她愣愣看着眼前的人,很久之後,才在他溫暖的懷中明白這不是夢。

浴室裏,溫暖的水汽從浴缸裏升騰起來,變成了一片白霧。宋衍放好熱水,伸出熱乎乎的手摸了摸沈星悠的臉,“你先泡個澡,去去寒氣,我在外面,有事叫我。”

這動作讓沈星悠驚慌起來,她轉過身,從鏡子中看到了自己臉上的淡淡血跡,眼前又出現了那個少年頸中血液噴湧的樣子。

“你先出去吧。”沈星悠緊握着自己的手。

門合上,沈星悠彎下身洗手洗臉,洗到手指發白泛紅,卻仍然覺得有血腥味。鏡中的那個人,和她一樣趴在洗手臺上,也在拼命洗手洗臉。

沈星悠擡起頭,看着鏡中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明亮的燈光下,她們同樣忐忑不安。

浴缸的水溫剛好,沈星悠沉下去,将自己浸在水裏。

在要窒息的那一刻,她起來了,聽到了宋衍敲門的聲音,“星悠,很久了,你泡好了嗎?”

“好了。”沈星悠回應。身體變溫暖了,她的感官也慢慢恢複,浴室裏萦繞着濃郁的信息素的甜香。她戴上了抑制器,穿上浴袍。

沈星悠坐在床上,宋衍站在床邊給她吹頭發,他的動作很溫柔,沈星悠感覺到他的手指在自己頭發裏穿梭,将頭發抖開,吹幹那些水分。

他的手指會無意碰到沈星悠的臉,沈星悠于是将頭低下去,明明臉上血跡洗幹淨了,沈星悠還是覺得驚慌。

忽然,他捧起沈星悠的臉,問:“你受傷了嗎?”

沈星悠搖搖頭,似乎看到那個少年又出現在眼前。

“你怎麽了?”宋衍蹲下來,看着低頭的沈星悠,他的眼睛裏全是擔憂與關切,這讓沈星悠更加驚慌。

“沒什麽,我困了,想睡覺了。”沈星悠拿開他的手,鑽進被子裏,側躺着,把頭埋進被子裏。

他在床邊坐了會兒,而後去了浴室。

沈星悠開始哭起來,她不想哭的,可是眼淚就是止不住。她殺人了,即使她已經逃離桃源了,可是她沒辦法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她就這樣走了,阿盼怎麽辦?她的眼前又出現了那棵挂滿屍體的古槐。

宋衍多麽明亮的一個人啊,為什麽要和這樣的自己在一起?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異能啊?把這件事告訴他,他會怎麽看待自己?

浴室門開了,沈星悠擦掉眼淚,她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宋衍。一直以來,他肯定把她想象得特別美好,可是沈星悠知道自己不是這個樣子的,她懦弱又膽小,冷漠又自私,沒有什麽值得他喜歡的。

“星悠,你哭了嗎?”宋衍走過來。

沈星悠将頭埋進被子裏,沒有回應他,身體卻不受控制地抽泣。

他站了一會兒,從另一側上床,關掉了燈。

他躺下了,沒有再說話。

房間安靜黑暗,沈星悠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就這樣吧,別喜歡我了,別關心我了,別再管我了,別對我好,就這樣,不要知道我的一切,不要問,不要說。

平靜之後,宋衍靠過來,伸出手從背後抱住了沈星悠,聲音沉沉:“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是我沒有在商業街抓緊你的手,是我不好。”

為什麽他到現在還是在自我反思啊?

沈星悠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沈星悠,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了。”他把沈星悠抱緊,似在喃喃自語,乞求道,“別哭了,別再哭了好嗎?”

沈星悠心裏也好難過,為什麽啊?為什麽又要讓他不開心啊?

她轉過身,輕輕抱住了宋衍,“我不哭了。”

黑暗中,宋衍吻着她臉上的淚水。

也不知這一覺睡了多久,夢中昏昏沉沉的,從冰雪覆蓋下的松林走到百合花叢,在白茫茫的世界迷失着,又深深地墜入碧湖裏。待沈星悠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那雙清澈如碧湖的雙眸。

“星悠,你醒了。”層層笑紋在碧湖裏蕩開。沈星悠也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宋衍的臉,他的皮膚滑滑的,耳朵也軟軟的,沈星悠忍不住捏了捏,宋衍也伸出手捏她耳朵,然後在她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沈星悠害羞地把頭埋進宋衍胸口,聽到了他清晰平穩的心跳聲。

“把這些試過的都包起來吧。”宋衍笑着指了指那些衣服,然後拿過一件白色的羽絨服,披到沈星悠的身上,“你先穿這件,外面很冷。”

“宋衍,不用買這麽多的。”沈星悠穿上衣服,這裏比桃源要冷二十幾度,是正常的冬天。

他去結賬了,反正說了他也不會聽。沈星悠走到窗邊,看了看樓下色彩分明的街道。今天大雪停了,淡淡陽光從白色的雲層裏透出來,街道上積雪已經掃淨,有很多車輛在上面穿梭着。

道路兩旁的枯樹上都挂着紅色的燈籠,商場裏也一樣,熱鬧喜慶,逛街的人很多。樓下,有一對夫妻牽着他們可愛的孩子,走進了一家童裝店;有幾個女孩子手挽着手,在巨大絢爛的花樹前拍照。

要過年了,街上都是喜慶的臉。

沈星悠打開手機,看到了裏面阿盼的那幾張自拍。人們習以為常的東西,對于某些人來說,仍是奢望。

在另一個地方,這個世界仍是閉塞着,她們不知外面的世界,甚至不知道自身的痛苦。

宋衍走過來,笑了笑,“該去吃飯了,你想吃什麽?吃完飯我們就回首都吧,開車要五個小時。”

“我不想回去。”沈星悠補充,“宋衍,我還有事情沒做。”

“好,你說什麽時候走我們就什麽時候走,反正你做什麽我都跟着你。”宋衍牽起沈星悠的手。

“上刀山你也跟着嗎?”沈星悠問。

“上刀山多危險啊,我肯定得跟着保護你啊。”

“好,那我們走吧。”沈星悠牽着他往電梯處走去。

“現在就去啊,要不讓我準備一下,先備兩雙鐵鞋子吧。”

沈星悠噗嗤一聲就笑了,宋衍也笑了。

“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吃飯吧,這裏這麽多人,再被你的粉絲認出來,我會吃醋的。”

“原來你昨晚不理我是吃醋了啊。”宋衍恍然大悟。

“是的。”沈星悠回答得義正辭嚴。

陽光照在茶室,瓶中青綠的樹葉在桌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聽完了沈星悠在桃源的經歷,宋衍很坦然,并沒有關注那個少年的死活,反而對她的異能十分感興趣,驚異道:“原來你可以将草葉化成武器啊,我還以為你只能催生植物呢。”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沈星悠看着他。

“你第一次在我家試圖催生那片枯死草地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宋衍笑了笑,握住沈星悠的手,“這樣很好,我一直擔心你不能保護自己。”

“可是,我殺人了。”沈星悠想收回手。

“你這是正當防衛,放心,我會給你找一個好律師。”宋衍起身過來,跟沈星悠坐到一邊,“不過,你說的那個地方确實很古怪,我想……”

宋衍的反應完全出乎沈星悠的意料,他甚至沒有絲毫遲疑,只是在和沈星悠讨論怎麽解決這件事,在安慰她不是她的錯。

晉安市公安局內,沈星悠又把桃源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只說了古槐上的屍體,沒說那個少年。

“怎麽又是武陵村啊?”那位中年警官皺了皺眉,做好了筆錄,讓沈星悠他們先回去等消息。

桃源的出口位于武陵村,桃源也屬于武陵村的轄區,但那片與世隔絕的地方,看起來與武陵村大相徑庭。

前幾天,宋衍為了找沈星悠,将武陵村前前後後翻了幾遍。如他所說,武陵村雖然是一個村莊,但土地寬廣,人口衆多,村莊面積很大。在政府的帶領下,武陵村家家戶戶生活殷實,網絡暢通,交通發達,絕不是一個封閉落後的地方。

“宋衍,武陵村是發生什麽事情了嗎?”沈星悠問。

“趙警官的女兒,當年就是被拐賣到了武陵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