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村(五)

趙立欣已經被救出來了,當沈星悠看着病床上那個衰老瘦弱飽受摧殘的女孩時,不敢想象她竟是自己的同齡人。

她的精神好多了,看到沈星悠的時候,竟然對她笑了笑。沈星悠急忙握住了她伸出的手,她的手像冬天的樹皮一樣粗糙冰冷。

“你——也是——來救我的嗎?”她的嘴唇微動,沈星悠湊過去,聽到她艱難地發出了斷斷續續的聲音。

沈星悠鼻子一酸,眼淚從眼睛裏滾下來。

趙立欣得救于半個月前,距離她十一歲時被拐賣,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這十年間,她從南方被賣到北方,後來逃了出來,四年前又被武陵村的一個男人“救助”回家。

這樣的事情竟然發生在現代社會?武陵村并不是一個閉塞落後的地方,但大家對此卻習以為常。當趙立欣被拔掉牙齒被鐵鏈鎖在黑暗房中的時候,當兩個小孩衣不蔽體地在鏡頭前展現自己悲慘的時候,人們為這個貧困的家庭奉獻愛心。很多人來到了這個家庭,為小孩穿上新衣,将資助物品和金錢送給男人,卻對門縫後那雙空洞的眼睛,視而不見。

直到趙鈞警官到來,作為一位父親,他劈開了那扇門。

十年前,趙鈞的女兒趙立欣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失蹤。那天趙鈞因為臨時有事沒有按時間來接女兒,女兒的失蹤成了他一生的心病。即使當時路上有攝像頭,攝像頭也拍到了趙立欣失蹤的最後畫面,但畫面顯示的卻是趙立欣的憑空消失。

她就這樣站在學校門口,然後,下一秒,人不見了。

監控錄像經鑒定沒有任何破壞和剪輯的痕跡,這樁人口失蹤案成了一樁秘而不宣的懸案。

當時的社會上,已經出現了很多離奇的事情,比如東南海上出現了畫面詭異的海市蜃樓,空中經常傳來令人驚懼的不明生物的叫聲,有些人開始頻繁做一些匪夷所思的夢,甚至,天上下起了黑色的雨,雨水裏夾雜着不屬于地球的物質塵埃。

所以,這樁離奇的人口失蹤案,與那時的種種離奇社會事件一樣,被掩藏在卷宗之下,不見天日。

那時的趙鈞,一邊尋找女兒,一邊悄悄調查那些離奇事件。直到南陵市建安社區再次發生命案,當案件又開始一籌莫展走向離奇詭異的時候,花壇裏隐藏的高速攝像機拍到了一只貓。

十年過去了,世界科技爆炸式發展,曾經看不清的真相,在精密的儀器面前漸漸露出痕跡。

後來,宋衍來到趙鈞面前,用裝着水的玻璃杯向他展現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在完全未知的、絕對的力量面前,他開始相信宋衍,與他合作,祈盼着他的能力,能幫助自己找到失蹤多年的女兒。

現在,趙鈞終于找到他的女兒了。

旁邊的病房裏,還住着一位從武陵村解救出來的女性,沈星悠想去看看她,剛走到門邊,就聽到病房裏發生激烈的争吵。

“幾個小孩還在家裏等他媽,小段,還是讓老張把她接走吧。”一個中年女性的聲音傳來,“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這大過年的,讓人家一家團圓多好。”有人繼續說。

“對,不是我管,這事該您管。”沈星悠走到門口,看到一個女孩紮着高馬尾,氣憤道,“餘主任,這麽多年您管了嗎?有人把她當人看嗎?”

“小段,話不能這麽說。”中年女性臉上帶着笑容,“這些年,村委和婦聯該做的都做了,也幫助這個家庭走向了小康,她一個孤女,無親無靠,在武陵村好歹有個家。”

“我勸你還是把視頻删了,不要再往網上發了,這件事已經結束了。”中年女性走到女孩面前,耐心勸道。

“他媽的,武陵村的事,輪得到你來管?”一個中年男性走到女孩面前,想要搶她的手機,“把視頻給我删了!”

女孩躲了一下,撞到了病床前的櫃子上。

“老張。”另一個中年男性制止了他,走上前打算扶起女孩,女孩厭惡地走到一邊,他笑着道,“小段啊,我知道你們年輕人固執,但是你看,對于你的要求,我們已經很配合了,她也在醫院接受了治療,現在就讓她回家吧。”

“回家?回那個豬圈嗎?”女孩冷笑,“即使找不到她的親人,我也會為她申請社會援助。”

“她沒瘋!”女孩冷眼看着那個中年人,“你們武陵村有多少被拐賣的婦女,你心知肚明!”

“作為村長,你和他們一丘之貉,你們武陵村還有法律嗎?”

中年人的手憤怒地舉起來,将要打下去,沈星悠手中凝聚力量,以氣化器,打斷了他的手。那個中年人發出一聲慘叫,怎麽也不知道自己的手是怎麽憑空斷掉的。

他怒罵一聲,捂着手找醫生去了。另一個中年男性也罵了一聲。沈星悠和宋衍背對着門廊站着,他們三個人從門口出來,沒注意他們。

病房裏面只有那個女孩和床上躺着的人,沈星悠走進去。

剛剛走到門口,看到那個女孩的時候,沈星悠已經認出來她是段圓嘉了——沈星悠高中同班三年的同學。那時候,沈星悠很少與人交流,也沒有朋友。三年間,她與段圓嘉的交流也只是寥寥數語。

但是,在那個九熙一中的平行世界裏,沈星悠和段圓嘉成為了很好的朋友,她重新認識了段圓嘉,知道她的夢想是考上首都政法大學,她想為這個世界做一些真實而具體的事情。

現在,沈星悠看到,她已經在做這些事了。

“圓嘉,你怎麽樣?”沈星悠叫她,像曾經在平行世界中一樣。

“沈星悠?”她很驚喜,明亮的大眼睛閃出了一點亮光,臉上出現了兩個可愛的梨渦,她把手搭在沈星悠肩膀上,還是不敢相信,“你怎麽會在這裏?”

沈星悠也笑了笑,段圓嘉用力抱住了沈星悠,“剛剛是你救我的對不對?我知道你有異能。真沒想到能在這裏遇到你!真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你的腿沒事吧?”沈星悠看向她的腿,它剛剛撞了一下。

“沒事,我穿的厚。”段圓嘉笑了笑,可愛的梨渦加深了。

這種重逢是很驚喜的,沈星悠覺得她和段圓嘉之間似乎有着某種羁絆,所以在那個平行世界成為朋友,而在這個世界又再次相逢。

沈星悠講了趙鈞警官的事,才知道,一個月之前,段圓嘉就和趙鈞警官認識了。段圓嘉今年政法大學畢業後考上了晉安市晉安區司法局,晉安區下面三街九鎮一鄉,段圓嘉就被分到了武陵村所屬的銀鈎鎮司法所。

鄉鎮司法所工作輕松,直到段圓嘉某次去武陵村,看到了一個“瘋”女人。

後來,她認識了趙鈞警官,在解救趙立欣的過程中,她悲哀地發現趙立欣的事情不是個例,武陵村有很多被鐵鏈鎖住的女性,但整個武陵村,從上都下,并沒有人覺得這樣的事情有什麽問題,他們習以為常地期待着一個又一個孩子的出生,然後等待着社會的愛心援助。

“那個村子的人都有罪!如果女性的生命和權益在這個世間被随意踐踏,如果法律不能保護她們,那這個社會真是爛透了!”段圓嘉氣憤地錘了一下桌子。

“圓嘉,你打算怎麽辦?沈星悠問道,她有點擔心段圓嘉。

“我不會妥協的,目前晉安市公安局正在調查。”

“嗯嗯。”沈星悠握着她的手,決定在這裏跟她一起等結果。

武陵村已經如此,桃源的情況更加嚴重,沈星悠也在等待一個結果。桃源的歲末祭神大典将近,沈星悠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麽?

她逃出桃源的過程,真的太順利了,就像有人故意讓她離開一樣。

但是餘姚祭司的話,卻時刻懸在沈星悠的心上,她對沈星悠說:

“你是神靈選中的人。”

“走不出去的。”

臘月二十四,過小年的那天下午,武陵村來了很多人,他們強行帶走了病床上那個可憐的還沒找到親人的“瘋”女人,她的八個孩子,穿着簇新的棉襖,圍着他們的母親。

過小年的那天晚上,趙立欣在醫院裏去世。

臘月二十五日,趙鈞帶着趙立欣的骨灰,回南陵。

臘月二十六日,晉安市繼續發布調查結果,但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關于桃源的案子,沈星悠曾帶着警察去桃源的出口,但是沿着那條河找了一路,也沒找到出口。

出口消失了。

兩岸懸崖峭壁,不可跨越,山的那邊是岳寧市的轄區,所以也就此擱置。

武陵村開始過年了,村裏道路上挂滿了火紅的燈籠,從小年那天開始,燈籠晝夜不熄。遠遠看去,如一條碩大的火龍纏繞着武陵村。

在臘月二十七的清晨,沈星悠突然全身疼,每一次呼吸都是艱難的,無數細針随着血液紮進沈星悠的血管,在她身體裏流動着。

醫院裏做了各項檢查,但是查不出具體病因,只能判定為一種極其罕見的神經毒性,目前沒有具體的治療方法,只能不停地打止痛針暫時緩解症狀。

沈星悠知道她等的結果來了。

“圓嘉,你先回家吧,宋衍會照顧我。”沈星悠不想讓她擔心,段圓嘉也該回家過年了,“沒事,我已經好多了。”

段圓嘉猶豫着,還是在臘月二十八日被沈星悠送上了回九熙的高鐵。

天空慘白一片,如漫天開放的百合花,沈星悠想念着那片幽藍的海域,“宋衍,我們回南陵吧,我不想待這兒了。”

“好。”宋衍開始收拾物品。

沈星悠和宋衍到達停車場的時候,看到車身上放着一枝鮮豔的桃花,桃花下面壓着一張紙。

宋衍打開,上面只有一個手寫的地址:武陵村九組18號(古槐旁)。

宋衍問沈星悠:“你相信我嗎?”

“相信。”沈星悠看着他。

“好,那我們走吧。”

汽車跟着導航駛入武陵村的內部,一路上,紅色的燈籠如人一般,恭立兩旁,迎接來客。地圖非常準确,很快就看到了那天參天古槐。

古槐旁邊有一戶人家,漂亮的三層洋樓,修建整齊的花園,顯示着家庭的殷實。一條黃犬在院子裏叫起來,主人出來了,制止了黃犬,他站在院門邊,笑着迎接客人的到來。

他看起來三十多歲,穿着樸素卻鮮明亮眼,面容英俊,不像一般的人類。

宋衍牽着沈星悠過去,他在門口禮貌道:“請進。”

古槐在院外伸出茂密的枝葉,撒下一片樹影。

“是你下的毒。”宋衍直接問,“說吧,引我們來這裏,你想做什麽?”

“很坦誠,我也喜歡聰明人。”他倒了三杯茶,“我叫餘澤,桃源祭司餘姚是我妻子,小諾是我孩子。”

“她的毒是我下的,這世間只有我能解。”他笑了笑,“我只是想和你們做個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