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終究回了王府。

依舊是趙王府的世子,更進一步,還成了大金國的欽使。

其實誰不知道金國欽使是個什麽倒黴差事?南宋朝廷昏奸當道,草莽之中卻諸多豪傑。自中都而至臨安,不被十個八個替天行道的江湖好漢劫道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金國欽使。

但趙王府王妃跟人私奔殉情這一件醜事要遮掩下來有多不容易,不用完顏洪烈說楊康也能想象得到。

那麽不妨大方一點将這差事接下。

——反正他的武功雖連三流好手的眼都入不了,碾壓什麽同輩兄弟還是綽綽有餘。

中途遭遇穆念慈是意料之外,被太湖水賊扣下則是情理之中。

他沒想到穆念慈竟會來救他。

牢裏黑燈瞎火,看不真切,卻也知穆念慈穿的絕不是比武招親那夜的紅衫绛裙,大抵便是後來在道上相逢時穿的粗布麻衫。

而楊康卻依舊一身錦衣金袍,湖綠緞子,蔥綠汗巾,除了金袍上繡的白邊,身上再沒一處與“白”字相幹。

于是可悲地想,自己披不得麻戴不得孝,能瞧見別人披麻戴孝,也是好的。

他口中與穆念慈敷衍,正思忖怎生好騙得她為他去史彌遠那裏跑一趟腿,卻聽穆念慈肅然說道:“你得立個誓,決不能再認賊作父,賣國害民。”

他怫然不悅,冷冷答道:“我一切弄明白之後,自然會照良心行事。你這時逼我立誓,又有甚麽用?你不肯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後來想起,不由自忖自己老毛病又犯了。放着好聽話不說,居然将心底真話說出了口。

也虧得穆念慈聞言居然并不生氣,反而聽了他的話去找梅超風救命。

可惜她對他的順從僅此一回下不為例,而他當時脫口而出的“良心”二字,到底淪落為一個并不好笑的笑話。

他遙遙望着穆念慈的背影遠去,不由長長嘆了口氣。

便聽黑暗中有人笑道:“不知小王爺的‘良心’值幾個錢?”

楊康悚然一驚,卻聽那人悠悠又道:“小王爺果然是性情中人,歸元莊這等地方都能騙到婢女為你跑腿。”

楊康此刻已聽出了來人聲音。但他此時狼狽落魄,再不是月前在王府裏的模樣,實在提不起力氣跟歐陽克說客套話,便只閉着眼悶不吭聲。

歐陽克卻不肯放過他,含笑又道:“其實小王爺要脫身,又何須勞駕尊師那麽麻煩?只要小王爺肯應我一事,在下立刻便能放小王爺離開此地。哼,歸元莊又如何?”

其實歐陽克此刻能尋到楊康所在的地牢也只是誤打誤撞。他不通八卦五行之術,縱然能摸出離開路徑,也不過仗着輕功高強,不怕用死辦法耗時費力。若非陸乘風布陣之時未存傷人之念,只怕他未及摸到地牢,早已被人發覺。

楊康本能地扯出一張笑臉,道:“歐陽世兄是想要我師父的《九陰真經》?”

歐陽克笑道:“小王爺果真聰慧過人。”

楊康哼了一聲,道:“舉手之勞換來一本人人夢寐以求的武功秘籍,真是再劃算不過。也難怪歐陽公子是我父王請來的客卿,卻不跟随在我父王身邊,反而來同王府中一個掃地婦人為難。”

歐陽克一怔,摸不透楊康言下之意,試探道:“小王爺的意思是?”

楊康裝模作樣地道:“歐陽公子,對不住你。不是小弟不想幫這個忙,實在是《九陰真經》我師父看得比她的性命還重,小弟當真愛莫能助。”

歐陽克其實開口之前便已料到,當下也不失望,道:“哪裏,是在下為難小王爺了才是。”

他本想做個順水人情将楊康放了,但夜色下看着楊康的眼睛,鬼使神差卻問了一句:“然則小王爺不肯與我做這個交易,真的只是因為小王爺也求不到梅超風的經文?”

楊康眼神閃爍,沒有回答。

歐陽克卻已将他的意思瞧得清清楚楚。

——分明不是楊康對《九陰真經》求而不得,而是他壓根不想去求!

他百思不得其解,錯愕道:“月前瞧小王爺行事,可不似尊師重道的迂腐之人!”

楊康臉色倏地一沉,但夜色中卻不明顯,歐陽克也并未瞧見。因而自不知道楊康在黑暗中如何攥緊了掌心,低聲說道:“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便是負了天下所有人,也不願負她。”

穆念慈也好,歐陽克也罷,只是趁着還有人會相信他的真心話時,能說一句便說一句。

不管眼下他是不是與完顏洪烈重歸于好,他總忘不了他和梅超風在一處黑漆漆的地道裏說好了,兩個人相依為命,她将她的一身功夫全傳給他。楊康嘴上不說,心裏卻想,他定要将女師父當做親生母親好好侍奉。正好他在太湖受擒,便可順水推舟詐死,為父王做完這最後一件事,就此與穆念慈一道隐居……也未必不好。

歐陽克皺眉道:“那麽在下這個順手人情,小王爺想必也是不肯受的了?”

楊康笑了一笑,道:“歐陽世兄的好意我心領了。”

和顏悅色,語氣輕松。

二人交談這麽久以來,歐陽克首次覺得楊康的聲音同數月前在王府時有那麽一絲半絲的相似。

也不知為什麽,白駝山少主心下甚是不快,忍不住便陰陽怪氣地道:“小王爺當真對那姓梅的妖婆情深意重,只是你便這麽自信我沒法子弄到梅超風的經文?”

一句話便說得那雙晶燦燦的眼睛黯淡了下來。

那時歐陽克便想,完顏康這個小王爺,當真是鼠目寸光目光短淺,看事情想事情,從來只看得到想得到眼前一步,要他往後想個三四步,簡直難比登天。

但照理說,這樣的人應該活得最是簡單開心,然則這個小王爺偏偏與尋常人不同。明明是個凡夫俗子,卻要去操天縱奇才的心,摘不到天縱奇才種下的果實也就罷了,便是連凡夫俗子的開懷惬意也觸之不及。

歐陽克這樣想着,不知怎的便又高興起來。

前往蘇州的腳步邁得更加輕便,想象着拿到《九陰真經》,将梅超風活捉,再在小王爺面前炫耀的場景,頓時樂得差點笑出聲來。

因而雖然他離開歸元莊時比進來耗費了更久的心力,試探着莊中一條條錯綜複雜的道路是卻毫不覺得煩躁。

歐陽克的腦海中始終有個悠揚的調子千回百轉,似海風似海潮,那是他離開地牢前楊康口中在哼的歌。

沒有詞只有曲,聽說是昔年梅超風哼過的。

倒不知江湖中人人聞風喪膽的鐵屍梅超風居然也會哼曲。

卻沒想到,便是這個曲子,令得他不久之後差點狼狽地手舞足蹈氣度全失,并且直到一個月後到了桃花島才真正知道,這楊康自梅超風處習來的曲調,出處是在哪裏。

可見趙王府的小王爺固然不能心想事成,白駝山的歐陽少主要随心所欲也非是易事。

那一夜歐陽克在黃藥師的簫聲下倉惶逃走,連夜寫信送到白駝山,只盼叔父歐陽鋒出山,心想到時收拾個梅超風還不是手到擒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