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時歐陽克還不知道,靠山來頭再大本事再強,畢竟不是他自己來頭大本事強。

譬如楊康的靠山梅超風,見了黃藥師之後,便再顧不上便宜徒弟。

太湖歸元莊,楊康眼睜睜瞧着梅超風揚長而去,俨然便是當日母親持槍自戕的情景。

他又冷又餓,被人當狗一般扔在陸家莊的地牢裏,拒絕了歐陽克的好意,換來的卻是與先前毫無區別的抛棄。

為什麽還要相信世上會有無私的感情?為什麽還要相信世上還有人真待他好?

母親已死,師父不提,連他爹爹……連趙王爺完顏洪烈都不再是他曾以為的那個人,這天地之間還有什麽是真的?

他用九陰白骨爪的功夫殺了段天德,而後便是看着伏桌痛哭的郭靖怔怔發呆。

不過三個月,哭的人便從自己換成了郭靖。

然則三個月前自己痛哭的時候無人安慰,此刻郭靖身邊卻簇擁了這麽多人。

他先前總是覺得江南六怪各個奇形怪狀,私下裏不知怎麽瞧不起郭靖,這時卻嫉妒郭靖嫉妒得要發瘋。

但郭靖又豈是人人做得的?

光是那與生俱來的正直剛烈之氣,便能襯得區區楊康乃是個怎樣卑劣不堪的狐鼠之徒。

跟郭靖說不必赴桃花島之約的分明是韓小瑩,他不過順口插一句:“跟這般妖邪魔道,有甚麽信義好講。大哥是太過拘泥古板了。”卻要給柯鎮惡指桑罵槐暗指為不義之徒。

哼,三月廿四醉仙樓之會,失約的也不知是誰。

但他此時已習慣了不将心裏話說出口,便是心中悻悻,臉上也只露出漫不經心油腔滑調神色。

心道反正自己方才應答郭靖“你陪不陪我去殺完顏洪烈”時不過猶豫片刻,郭靖便立即露出不滿神色,那他楊康心中如何想,又有什麽相幹,總之凡事都看那師徒七人的臉色便是。

反正于他而言,這世上……再沒什麽不能妥協的原則。

親生父母已死,養父師父……死與不死,又有什麽區別?他想起自己在歸雲莊裏顯了九陰白骨爪的功夫,才被陸乘風留意,不由恨上心頭,咬牙想着:“早知如此,學什麽九陰白骨爪!”

早知如此。他一輩子都毀在“早知如此”之上。但他永沒有真的“早知如此”的一天,于是只有退而求其次,“再不如何”。

再不死要面子活受罪。

被陸乘風折斷手腕的時候當真痛入骨髓,他自己都能覺出自己臉上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掉,偏生當時死要面子,不肯呻/吟,其實呻不呻/吟,又有什麽區別?

所以後來到了軒轅臺上,不過是給裘千仞拿手心一燙,便哭天搶地地喊“啊唷”,恨不得人都昏過去才能不受這活罪。

臉皮面子算什麽東西,心氣血性值多少錢?

楊康牽着馬按辔徐行,踏入寶應地界的時候,卻見路邊有人白衣搖扇,風采翩翩。

這本該是看慣了的場景,此刻楊康瞧在眼裏,卻覺得說不出的刺眼。

他咬牙切齒地想:“總有一天,我要你再揮灑不出這般潇灑氣度。”

卻也明白自己從來都只嘴上兇狠,還是王府世子的時候尚且連一場比武招親的鬧劇都按不下來,更別提此刻連小王爺都不是了,孑然一身,還能拿這歐陽公子如何。

歐陽克此時卻還不知歸元莊的變故,不過是路過左間,瞧見一人一馬的楊康,不由又想起當日在王府外的街角,這比他小快二十歲的少年人也是這麽孤零零一個兒,面上一派茫然。

卻又能在瞧見他的瞬間,将那茫然藏得幹幹淨淨,換出溫和恭敬的微笑。

只是那笑容,早已從最初的禮賢下士變成了隐忍卑微。

歐陽克滿腹狐疑,心想這小王爺在歸元莊中了什麽邪,幾日不見像是又死了一回似的。

又想自己名為趙王爺請來的客卿,結果不好好幫王爺辦事,反而為了《九陰真經》到處找梅超風的麻煩,多少有些過意不去,便幹笑一聲,客氣地道:“小王爺……”

楊康聞言一愣,過了半天才道:“我已不是小王爺了。”臉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也不知是個什麽意思。

歐陽克心想看來當日王妃說小王爺的生父是那個賣藝老漢果然不假,臉上卻半分不顯,再誠懇不過地肅容正色道:“小王爺可是聽了什麽混人的胡言亂語?王爺與王妃夫妻伉俪情深,小王爺萬萬莫要鑽牛角尖。”

楊康早知歐陽克好歹也是趙王請來的客卿,自然會幫趙王說話。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人睜着眼睛說瞎話的功力如此高深,半點也不害臊,仿佛他的胡說八道當真千真萬确似的。

莫不是……也是個慣于自欺欺人的好手?

楊康原本想随口敷衍過去,但看着歐陽克正兒八經的模樣,卻是心頭火起,臉上還勉強沉住氣不顯出怒色,脫口而出的回話裏卻漏出些許端倪:“我媽死也不肯再回王府,歐陽公子又不是沒見到。此刻再來我面前說這話,是成心看我笑話麽?”

歐陽克一怔。他本以為王府中人對楊康身世早已心照不宣,除了包惜弱之死,其他變故全當從未發生過。豈知他老老實實給楊康鋪臺階,楊康卻半點不領情。

他側目去瞧楊康,便見這十七八歲的少年人面如冠玉,眼中藏得一簇寒湛湛的火苗,竟是比他的成群姬妾更是動人。

楊康沒察覺歐陽克的目光忽然變得古怪,只是攥緊了手中的缰繩,僵立了片刻,正要告辭,卻見歐陽克突然走近一步,俯下頭來。

楊康一呆,剛要喝問一句“你幹什麽”,歐陽克那張俊秀的臉龐欺近過來,肩膀被他摁住,唇上陡然一熱。

有滑軟的東西伸進口裏,輕柔地在他唇齒間攪動。

摁在他肩上的手慢慢下撫,覆在了他冰冷的手背上。

他全身上下都被歐陽克的氣息纏住了。

楊康心想我應該覺得惡心,我應該推開他,我應該殺了他。但他指尖微動,卻反手扣緊歐陽克的手,将自己的舌頭也伸進對方口中。

他看見歐陽克眼中露出笑意,向他眨了眨眼,而後閉上眼,片刻便露出沉醉神色。

他睜大了眼,心中驚疑不定,但指尖口中的溫暖如此真實,讓他舍不得離開,輕哼一聲,竟不由自主地也閉上了眼。

他吻穆念慈的時候從來不閉眼。

一場長吻過後,歐陽克輕笑道:“小王爺,發生了的事多想無益,你又何必自苦?”

楊康心想,見鬼的,他怎麽還是叫我小王爺。

——但若不叫小王爺,又該叫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