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康伏在包惜弱身上大哭。哭得肝腸寸斷,聲嘶力竭,他一輩子再沒有這樣哭過。
耳邊隐隐能聽見人說話的聲音。是師父丘處機還是父王請來的客卿,他全搞不明白,只有另一道哭聲清清楚楚,近在身側。
一樣是傷心到了極致的嚎啕大哭,他微微擡起頭,便見到那個紅衫绛裙的女子涕淚交流,再沒半點日前與他比武招親時的英姿勃發。
原來不是每個女子哭起來,都跟他母親那樣好看的。
楊康呆呆看着包惜弱的屍首,慢慢磕了四個頭。
他站起來,便看到了丘處機痛惜的神色。
他心頭一慘,向丘處機拜了幾拜,慢慢走過了街角。
不是完顏洪烈離開的方向。自然也不是王府的方向。
他轉過街角之後并沒有離開,只是靠着牆發呆。
呆了好幾個時辰,周圍有人來來往往,卻沒一個是來尋他的。
他頹然坐倒在地上,委屈地想,師父,你為什麽不來找我。
我媽不要我啦,我爹也不要我啦。我誰都沒有了,你為什麽也不要我了?
我沒有走,我一直呆在這兒,我等你來罵我,等你來教訓我,你為什麽不來?
郭靖有那麽多師父呢,你去湊什麽熱鬧,我才是你徒弟啊!
我才是……你徒弟啊。
他又想起楊鐵心。摟着他的母親笑得那麽歡喜,臨死之前,一邊喘着粗氣,一邊還不忘要将他閨女托付給郭靖。半點也不看他一眼。
明明我才是……
他沒有想下去。
有人踏着懶洋洋的步子走到他面前,對他說:“小王爺。”
楊康擡起頭。來人輕裘緩帶,眉眼潇灑,手上搖着一柄扇子,意态風流。
楊康下意識地站起身。但他比歐陽克矮半個頭,便是站起也須得仰視這位白駝山少主。
他瞧了歐陽克半晌,冷笑一聲,道:“我不回王府。”
歐陽克并不吃驚,只是微微一笑。
楊康心中打起全副武裝,防備着歐陽克會說什麽。
豈知歐陽克将扇子搖了一搖,全然不提方才發生的慘事,只是眉頭一揚,道:“尊師梅超風梅大姐對小王爺很是挂念。”
楊康立刻變了臉色。
他還是回了王府。
他明知歐陽克騙他回趙王府壓根不安好心,後來也确實從梅超風口中得知此人志在《九陰真經》,但每每想起孤零零一個人坐在街角的自己,卻總也按不下去對那一刻的歐陽克的感激。
讓他知道……讓他以為,哪怕全天下都忘了他,他至少還有個女師父會記得他,不會抛下他。
哪怕幾個月後在歸雲莊,梅超風二話不說便在黃藥師面前起誓,定要殺遍世間修習過《九陰真經》的所有人,而後不顧陸乘風的呼喚,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揚長而去。
至少在此時此刻,楊康尚可以癡心妄想。
這時梅超風已回到了她平素修煉的地道深處。楊康回王府後的第一件事卻不是去尋這師父。
他默默走到母親思念過往的那件舊屋,伸手拂過破犁,目光落在那一杆鐵槍的槍頭之上。
他想起母親身死前取出的那一把綠皮匕首,不由慘然一笑。
包惜弱也不管那匕首上“郭靖”二字多麽古怪,巴巴地不知跟楊康說過多少次這匕首是以後留給他媳婦的。然則匕首揣了十八年又如何,一朝給人,那便是旁人的物事了。
也無所謂,反正他也不稀罕刻着別人名字的東西。
楊康撿起斷槍,撫過靠近槍尖處那“鐵心楊氏”四字,驀然咬緊牙關。
想要将它扔了,卻無論如何扔不出手。最終還是将破槍揣進懷裏,便是包惜弱終日揣着那匕首的地方。
後來楊康偶爾會想,是不是有一日母親覺得他足夠大了,便會将那匕首捅進自己心窩?
否則何以将這匕首随身攜帶,片刻不離?
他失魂落魄地來到梅超風所在的地道,呆呆地跪坐在梅超風邊上。
他女師父的雙腿仍不能動彈,他便開始背丘處機教過他的全真心法。
從頭背到尾,一句一句地給梅超風解釋,恨不得這段心法再長一些,能讓他與女師父就這麽相對坐到天荒地老去。
他男師父丘處機性子暴躁,是個粗犷豪邁的俠客,他女師父卻也不是善解人意的溫柔女子,聽他将那慘禍斷斷續續講了,沉默半晌也說不出幾句安慰他的話,只是嘆了口氣,道:“世事本就如此。”
梅超風往日只知道有誰與她夫婦過不去,将人殺了便是,反正全天下除了恩師黃藥師和她賊漢子陳玄風,世上再無不可殺之人。
然則橫行武林的銅屍也會死在六歲小兒手裏。所以世事本就如此,你想得再好,老天卻會跟你過不去。
楊康坐在梅超風身側,喃喃說道:“世上再無不可殺之人……除了父母恩師,世上再無不可殺之人……師父,你沒了相公,我沒了娘,我們以後相依為命罷。”
梅超風本是武林中的女魔頭,此時聽了楊康的話,不知怎的,卻心下一軟,道:“好,待為師報了你師丈之仇,我們倆便找個地方隐居。我将我一身功夫都傳給你,你就是銅屍鐵屍的傳人,看江湖上還有誰敢欺負你。”
楊康眼圈一紅,強笑一聲,突然想起什麽,連忙說道:“對了師父,我男師父曾說,三月廿四我要去嘉興醉仙樓與郭靖比武。江南七怪是郭靖的師父,我瞧那日他們也定會到場。”
梅超風一怔,喜道:“好,我師徒倆一起去嘉興。”
楊康側目瞧見梅超風喜上眉梢的神色,到底将心中的不安忍了下去。
心中默默地念道:除了我爹我娘……世上再無不可殺之人。
但是三月廿四的嘉興醉仙樓,既沒有郭靖也沒有江南七怪,連丘處機也不知身在何處。
楊康自然不知丘處機早在楊鐵心和包惜弱慘死中都的那一日便向江南七怪俯首認輸。他與梅超風兩人在醉仙樓自清晨直等到太陽下山,也未見一人,心中又是失望又是釋然,百般滋味說不出口。
梅超風嘆了口氣,道:“看來他們是不會再來了。康兒,你待如何?”
楊康茫然無言,正想厚着臉皮說一句:“師父,我跟着你成不成?”卻聽有人拾級而上。那人走得不快,步伐沉重,顯然武功并不如何高明。楊康聽了卻是心頭大震。
他怔忡擡起頭望向樓梯,那人堪堪走上二樓。錦衣玉飾,豐度俊雅。
楊康一句“爹爹”沖口而出,完顏洪烈眼神一亮,面上有傷感之色一閃而過:“康兒,回家吧。外頭再好,哪裏比得上家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