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檸檬·告白

回到客廳時,一群人裏少了今晚的兩個主角,氣氛稍稍有些微妙。溫淺淺過了一會兒才從門口進來,略表歉意地解釋道,“阿川突然有點事,我們約好下周一起去看電影。”

話音剛落,客人裏自然有人附和。“哇,一中誰不知道,陸川從來不和女生單獨相處的。”

“是啊,淺淺,我就說他對你有意思的吧,這不被我說中了。”

溫淺淺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嘴角,眼睛被笑意浸染得格外明亮。“哎呀,就是普普通通看個電影,沒什麽的。”

這樣暧昧的話題尤其能活躍氣氛,衆人一言一句,游戲仍舊繼續。

沈知意自嘲地笑了笑,原來她剛剛是去送陸川了,可這話的後半句卻是,他答應了溫淺淺的約會。然而這些和自己又有什麽關系,回去晚了,唐映秋該擔心了。

“天有點晚了,一個人回去,也不安全。”方聞洲在其他人一陣唏噓聲裏跟了上去,沈知意拗不過,只好随他。

縱橫交錯的街道上,路燈明亮。遠近高低的樹木,隐藏在昏暗的燈影中。一陣寒風吹過,她不自覺地攏了攏身上的外套,富人區太過靜谧,從這靜中又加重了幾分冷意。

出了富人區,街頭上車輛川流不息,像銀色的游魚穿梭在夜的深海。熙熙攘攘的夜市,煙火十足,倒映在整潔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斑斓駁雜的光影。

這座城市,不同的人聚居在不同的角落,路邊攤吃炸串的人和高樓大廈裏的精英,永遠不會有交集。沈知意踩着水泥路面破損的坑窪,倒退着朝方聞洲揮手再見,秋風蕭瑟,露出頰邊一只小梨渦。

“回來啦,意意。”唐映秋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小腿橫放在沈國剛腿上,電視裏放的是常看的那檔家庭倫理劇,“在同學家玩得好嘛?”

“挺好的。”沈知意點了點頭,嘴角保持着一抹微笑。難以表的心事,開口也只是徒增煩惱。

好在唐映秋并不是要刨根問底,又問了她餓不餓,要不要再吃點,沈知意說不用,便回了房間。

敏感的人在外向往自由,回來卻需要一個港灣,封閉空間提供安全感,将人包裹在一方狹窄的世界裏。

沈知意翻開那本關于“L”的日記本,裏面寫滿了青春期的酸澀和甘饴,視線突然變得模糊,一滴水滾落在紙上,急忙用手去擦反而弄巧成拙,密密麻麻的字跡暈開成一朵黑色的鳶尾花。

學校裏第二天就開始傳言,溫淺淺成了陸川女朋友。對此,陸川沒有否認。聯系生日宴上的事情,這樣的傳聞有鼻子有眼,逐漸成了默認。即便愛慕者心有不甘,當對方是溫淺淺時,她們相形見绌,再如何也只得偃旗息鼓。

借着年末最後一次月考,沈知意找俞姐申請調換位置,說自己坐在後面看不清黑板。

其實到了高三,老師上課板書的內容很少,幾乎都是做卷、講題,如此往複循環。

曾經有多想靠近,現在就有多想遠離。俞姐同意了,讓她和另一個大組的男生對調。她的後面是兩個女生,再也不會稍一偏頭,就能看見那個讓自己兵荒馬亂的人。

白駒過隙,高三的進度條行走過半,時間愈發緊迫。平日吊兒郎當的男生也都開始靜下心來,千軍萬馬過境,沒人覺得奇怪。頂多方聞洲幾人最初幾天有些不适應,後來也就那麽回事。

人類刻骨銘心的記憶都會淡忘,更何況萍水相逢。

沈知意似乎格外沉迷于這種心無旁骛的狀态,能讓她從心煩意亂中解脫。她漸漸少了快樂,所有的社交都濃縮在了三點一線的圍城裏。她懦弱地躲在裏面,不去看、不去想,宛如把頭埋在沙裏的鴕鳥,自欺欺人。

考試的名次一進再進,兩名、五名、十名,從吊車尾到前二十,人們訝異花開成功的驚豔,卻難以承受汗水的瘋狂。

新歷的冬天,已經不再是蟬鳴不絕的盛夏。躁動不安的心跳,如今蒙上了一層霜雪,再也聽不到“撲通撲通”的碰撞,以及跌宕起伏的慌亂。

恭賀元旦,這是高三最後一個文藝彙演,陸川破天荒地答應上臺表演節目,文體委員寫下名字的手都在顫抖,這下文藝彙演的最佳節目穩了。彼時陸川已經拿到了保送資格,與其說是表演,不如說這更像是一場告別。

A班的幾個學生被安排負責後臺的保障工作,這種苦活累活自然比不上坐在臺下看表演輕松愉快,極少有人願意。沈知意主動攬下了這個任務,她不喜歡太過熱鬧的場面,熱鬧過後的離別更讓人覺得孤獨。

有節目的學生都在後臺等待,化妝室的門虛掩着,溫淺淺和幾個準備上臺的女生在裏面候場,談論的話題總歸繞不開意氣風發的少年。

沈知意并不想偷聽別人說話,從兜裏掏出摘抄的單詞本,可談話聲還是高高低低從屋裏傳出來,單詞本握在手中良久,始終沒看完一頁。

“淺淺,陸川下學期就不來上課了吧?”

“嗯,其實就算不保送,阿川也是要出國的,家裏都給他安排好了,到時候我也會跟着去。”

溫淺淺的話像一根針一樣,紮在她的心頭。出國,是了,他那樣的天之驕子,又怎麽會像普通人一樣上個國內的大學,海闊天空,他們至始都遙不可及。

“哎呀,真羨慕你倆……”

後面的話,沈知意無心再聽。他和她,差的不僅僅是一個出國,而是存在着千千萬萬的差距,兩條截然不同的軌跡,在各自的空間裏,不平行也不相交。

溫淺淺表演的是古典舞蹈,出來時化妝室外面空無一人,地上不知是誰掉的本子,記着冗長的單詞,沒寫名字。

腰肢婀娜,纖手翩翩,溫淺淺一上臺,就展現了深厚的舞蹈功底。中式的薄紗輕若驚鴻、美輪美奂,配合着悠揚空靈的伴奏,俘獲了無數男生的愛慕。校花稱號,實至名歸。

如果說溫淺淺的表演極大地調動了觀衆的熱情,那麽陸川的出場,便将今晚這場晚會推向了白熱化。

這個以絕對優勢牢牢站在一中擇偶鏈頂端的男人,穿着黑白相間的賽車服,領口的拉鏈敞開着,烏黑的頭發特意抓過,半遮住眉眼讓他整個人都變得柔和了起來。白皙修長的手指搭在吉他弦上,一條腿随意踩着高腳凳的橫杠,漫不經心,又格外惹眼。

陸川撥了撥吉他弦試音,臺下的目光随着他輕晃的動作一動,低醇慵懶的嗓音從麥克風中透出,沙沙的略帶磁性,又有些磨人。

/

如果飛鳥不曾掠過深海

游魚此生到不了彼岸

這個世界上

從來就沒有最好

邂逅太過美麗

你踩着漫天星光而來

還沒來得及理清思緒

你已住進我心底

我像揣着一塊糖

怕你傷痕累累不敢分享

許多年後黃昏時分

請你張開雙臂  抱抱我

/

那聲音不像平時的冷冽,吐字溫柔,又帶點感傷嘶啞,如皚雪壓松、冬泉消融。

中天清輝玉寒,臺上的少年眉眼蓄滿無盡深沉,像原野的荒月,遺世獨立,婉轉憂傷。

歌詞隐忍又直白,臺下觀衆驚異于他的大膽,折服于他的才華,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溫淺淺。

人們總是願意欣賞美的事物,并将其與別的美好聯系在一起,稱贊其天造地設。

一曲唱罷,掌聲久久不息。少年從凳子上站起,身高腿長,眸底倒映星辰。

“淺淺你看,陸川正在看咱們這邊。”旁邊的女生有點興奮,今夜的陸川比平日更加肆意張揚,“他一定是在看你。”

溫淺淺看起來似乎并沒有多大反應,淡淡地應了一聲,淡褐的瞳孔像杏仁,微微發苦。

眸光一掠,陸川已經收回了視線。所有人都以為他那深情一望,是為了将她從人海中認出,只有他自己知曉,他是将她歸于人海。

沈知意和幾個負責人在幕後收拾場地,演員們卸完妝,陸陸續續離開,嘴邊還津津樂道地讨論着陸川的深情告白。

他唱的那首歌,沈知意在幕後聽得很清楚,甚至每一句歌詞她都下意識地跟着默念一遍。那些文字繞過唇齒,唱給他心愛的姑娘。

她以前就知道陸川會譜曲、唱歌好聽,如今真正聽他唱過,才明白上天眷顧的人,做什麽都卓爾不凡。

這是第一次,也該是最後一次。

聽着喜歡的人向他喜歡的人告白,沒人可以鎮定自若,即便為之哭過,此刻也還是像顆捏爆的檸檬,酸澀無比。

沈知意找了個凳子坐下,明明沒幹多少活,卻還是覺得疲憊不堪。從學校禮堂出來時,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主幹道上有盞路燈閃爍不定,等她走過去的時候,最終還是滅了。

天上開始落下細細的雪花,有一片落在她的鼻尖,融化了,冰冰涼涼的。

寧城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早些。她望着飄落在這座城市的精靈,嘴角動了動,“陸川,下雪了,我也不想再喜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