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檸檬·風波
教室裏有人認出她來,小聲嘀咕,“我記得這個人原先是六班的,突然就考進A班了,不會也是靠作弊來的吧。”
“那A班被擠出來那個人也太可憐了。”
“叫沈知意是吧,沒想到長得挺文靜的,還作弊啊。”
“行了!”楊麗芳大抵是等得煩了,拿着紙條挨個對過去,不一會兒就在沈知意右後方揪出一個小個子男生,臉色蒼白,身材單薄,看起來唯唯諾諾的。
“就是你倆在傳答案。”不是疑問,更像是煌煌論斷。
那個叫闫超的男生頭垂得很低,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算是默認。
“其他人繼續考試,你倆去門口站着,下步等學校處理吧。”監考老師照例記下兩人的名字,踩着高跟回到講臺。
沈知意驚愕地看着那個男生經過她的位子,忽略她詢問的目光,行屍走肉般走到門口,全程沒有辯解一句。
她想不明白,為什麽那個男生一言不發,他們素不相識,是打算就這樣讓她當替罪羊嗎?
“老師,我沒有作弊,我根本不認識他!”她幾近絕望地試圖證明自己的清白,可在別人看來,那不過是垂死掙紮的無理取鬧。
“那你解釋一下為什麽小抄不掉在別人腳下偏偏掉在你這?”似乎感到自己的權威被挑戰,楊麗芳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拍得講桌塵土飛揚,“別以為你是A班的就牛得不行,你這裏面還不知道含了多少水分!”
水分?兩年不敢松懈一日的努力是水分?夜裏困了掐在大腿上的青痕是水分?壘起來一米多高的筆記是水分?
淚水決堤,一顆一顆砸下,睫毛劇烈地顫抖,那些冰冷的話就像是一柄刀子,剜穿她的心肺,哭得痛苦而隐忍。
“老師,查完監控再下結論不遲。”男生從位置上站起來,将卷子交到講臺桌上,狹長冷淡的眼眸深沉無比,掀起眼皮與人對視。
楊麗芳神色一凜,居然從那漆黑的眼底感受到了冰冷的寒意。她當然認識一中這個成績好得令人發指的學生,但此刻她覺得有些被冒犯。“考完試我當然會查監控,學校也會秉公處理。”
“那就是說,現在還不算證據确鑿,對吧?”陸川掃了一眼闫超座位那個方向,眼底晦暗不明,“也許那個小抄是傳給別人的,碰巧沒有丢準。”
又是這樣目空一切不把人放在眼裏的語氣,楊麗芳心裏一陣窩火。底下的學生密切注視着講臺上的一舉一動,手中的筆不知不覺停下,誰都能看出來一中這個向來高冷無情的學神在維護同班同學。
難道學神喜歡她?但那女生看着也不怎麽樣。
不可能!絕不可能!校草絕情斷愛,絕不能塌房!
和男神做同學真幸福……
上面刀劍無眼、硝煙無形,殊不知下面已經開始腦補狗血劇情。另一個監考老師趕緊出來打圓場,“陸川同學,交了卷就趕緊離開考場,別影響其他考生答題。”
陸川微擡着下巴,單肩背着書包,頭也不回地走了,到門口時,只見女生眼尾通紅,蒼白的臉頰上是未幹的淚痕。“事情會查清楚的,剩下的考試調整好狀态。”
走出幾步,又折返回來,忽而道,“我相信你。”
相信你的為人,相信你不會作弊。
沈知意茫然地擡起頭,少年安慰人的時候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她卻好像看到他朝自己輕輕笑了笑。
這種事情在學生中間傳播得很快,一傳十、十傳百,漸漸變了味道。
人言可畏,以訛傳訛,身出流言中間的人,承受着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
接下來的三場考試,沈知意都能看到聽到有人對她指指點點。
“喏,就是她,作弊進的A班。”
“沒看出來啊,長得人模狗樣的,怪不得能一下子從六班進到A班。”
“還以為真憑自己的實力呢,這下露出馬腳了,學校會給處分吧。”
每個人都是法官,站在無知的高地,自以為是地審判別人的人生,肆意又高尚。
沈知意低着頭,甚至戴了一副耳塞,那些目光與流言将她戳得千瘡百孔,連監考的老師都會從頭到尾地站在旁邊盯着她。
可是,有個人和她說,他相信她,像是朔風呼嘯的寒夜一簇火苗跳動,光源微弱卻富有生命力。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那張監考老師反複翻面檢查的卷子迅速被收走,沈知意放下手裏捏出汗的中性筆,她不知道完成這次月考的意義是什麽,也許僅僅是因為那個人的一句相信。可是學校會相信她說的話嗎?她仰起頭茫然地盯了一會兒天花板,一切看似高懸不定,又好像塵埃落定。
“知意同學,走吧,俞姐在監控室等着。”
“哦,好。”
冷冽的薄荷味逼近,她還是沒法平靜地和他對視,“我們走吧。”
就讓我奢侈地說一回我們,因為除了你,我怕找不到相信我的人。
男生沒覺得什麽,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一個天生冷漠寡言少語,一個忐忑不安心情低落,是以一路靜默無言。
學校保衛處的監控室裏,已經站了幾個人。俞姐、楊麗芳、一班班主任鄧志國、教導主任郭康年,中間空出一塊地方,留給雙方當事人。
保安調出監控回放,模糊的視頻錄像被刻意放慢,依稀可見那個叫闫超的男生朝前面丢了個紙團,從這個角度看去,就像是專門給她傳的答案。
楊麗芳習慣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底氣十足,“看吧,監控裏清清楚楚,他們倆個就是在傳答案。”
俞姐往前一步,湊近了盯着視頻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闫超丢紙條不假,只是在此之前,并未發現兩人有任何互動的蛛絲馬跡,除非考前就約定好了。
“你實話實說,有沒有作弊?”深凹的眼窩目光炯炯,似乎要看穿人的內裏,從表層下扒出真相來。
“沒有。”沈知意緩緩吸進一口氣,不甘地挺直了脊背,“俞姐,我根本不認識他。”
“老郭,我相信我的學生。”
這個聲音從來不夠好聽,講課時總是帶些沙啞,此刻說出的話卻如寂靜古寺沉木撞擊銅鐘,悠遠綿長。
“俞姐,這明晃晃的證據擺着面前,你總不能因為是A班的學生就包庇她吧?”被人踩了尾巴,楊麗芳感覺這話像是說她睜眼瞎冤枉學生一樣,心裏自然是窩火的,也不顧什麽資歷不資歷的,“主任,學校有明文規定,考試作弊嚴肅處理,不能因為是A班的學生就開這個口子,那以後這規定不就成了一紙空文,哪個學生還會遵守。”
郭康年擺了擺手,示意楊麗芳稍安母躁。老師天然喜歡成績好的學生,作為教導主任,也許在小來小去方面他不敢保證标準統一,但原則性的問題他不會徇私。
他沒有急于開口,是因為共事這麽多年,他太了解一中這個人稱“俞姐”的班主任,護短強勢但不是毫無原則,風格大膽卻永遠明辨是非。她的結論背後,一定有足以支撐的論證。她要想擺資歷,校長都是她的學生,卻無心行政職務。
“楊老師,你先別急,讓我問那個學生幾個問題。”俞姐沒有理會話裏機鋒,目光将闫超上下琢磨過後,才道,“那個紙條你是傳給沈知意的嗎?”
“是……是啊。”男生眼神閃躲,不敢直視那般老沉的目光,靜如深潭,銳勝刀割。
鄧志國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簡直不敢相信平日裏本分老實的學生怎麽會在月考中公然作弊,而且還是為了給A班的學生傳答案,幫助別人快樂自己?說是早戀還能解釋得通些。
“我對比過你倆的試卷,你傳的答案,正确率還不如沈知意的。”俞姐甚至想說你是怎麽好意思給比自己水平高的人遞答案的,最終還是将那意思含在眼神裏,讓他自行體會。
“那是……那是因為她說,想對一下答案提高正确率。”闫超食指蜷曲着,無意識地摩挲大拇指,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表情自然些。
雖然有預料事情沒那麽簡單,但踢到A班顯然是踢到了鋼板。
“正常人都不會對考場裏坐着的年紀第一視而不見,轉而向實力不祥還很有可能拉低自己分數的選手尋求幫助,這不是舍本逐末舍近求遠麽,你覺得呢。”俞姐似問非問,“還是說,你倆在早戀?”
“……”
沈知意忽然覺得,俞姐有時候思維跳轉是真的快,前一秒還一本正經地推理真相,下一秒就開始腦洞大開地胡說八道。
男生明顯一愣,怎麽A班的老師不按常理出牌……不過這好像是一個自圓其說的合理解釋。
“那你們是兩情相悅啊,還是單相思?”俞姐更近一步,空氣中似乎彌漫着一絲八卦的氣息,話題拐到十萬八千裏去了。
“好了好了,俞姐,你這問的有點跑偏了。”郭康年戰術性咳嗽一聲,試圖将局面拉回正軌。
“老郭,咱們得先搞清楚行為動機才能看清事物全貌嘛。”
闫超被盯得脊背僵硬,本就佝偻的身形顯得怯懦猥瑣,只好硬着頭皮攬下這樁無中生有的早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