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夜
冬日的破曉總來得晚，即使沒有早讀課，溫清鈴也七點就起了，匆匆吃過早餐後去了辦公室坐班，課件已經基本完成，她開始制作複習資料和挑選寒假要做的試卷。
高三是很關鍵的時期，她作為老師，她必須負起百分百的責。
臨到中午才停下來休息，她獨自走去教師食堂吃飯，恰好遇到了周玥，因為她工作早，已經帶過一輪高中，現在在高一英語組，所以兩人很少見面。
“溫老師，”周玥打趣着坐過來：“一個人吃飯呢？要不要我陪？”
周玥這幾年大變樣，學生頭留 成長頭發，事業和愛情的雙豐收，也令她的性格從清冷變得明媚。
包宸陽在大學期間減了肥，變成實實在在的大帥哥，如今是一個市場銷售。
“都坐下了，還問我呢？”溫清鈴扯唇笑道。
“這不是客套客套嘛。”周玥大大方方坐下，但兩人也都不是話多的性子，随便聊了幾句就安靜地吃飯。
等吃完飯，溫清鈴才斟酌地開口：“玥玥，你能不能幫我向包宸陽問問，江索最近有沒有跟他聯系過？”
周玥動作一頓，看她哀求的眼神，忍不住嘆了口氣：“行，我現在就問問他。”
溫清鈴道了句謝，緊張地等待着對面的結果。
半響，周玥遲疑的眼神和她對上，即使心裏早已猜到幾分，卻還是問：“怎麽樣？”
周玥搖頭：“沒有。”
一抹顯而易見的沮喪自她眼底滑過，溫清鈴低下眼，“……哦。”
“阿鈴，”周玥握住她的手背，欲言又止，最後只道：“你該放下了，向前看吧，他不值得了。”
溫清鈴吸着氣搖頭：“他值得的。”
不僅周玥，她身邊的人全都勸過她，跟她說十年夠了、行了、不值得了。
可是記憶中那個熱烈張揚的、只屬于她的少年，在她心中永遠值得，永遠滿分。
*
下午的課上完，溫清鈴收拾好下班，準備去看看昨晚倉促認下的小妹妹。
她先是找到給溫清桉租的房子，然後努力回憶昨晚的方向，轉了好幾個巷口才終于找到。
宋伊藍此時正在飯店裏忙碌，動作幹脆利索，小臉上卻盡是漠然，完全沒有昨晚面對她時的緊張企盼的神情。
溫清鈴沉靜地看了兩三分鐘，直到店裏人少了才走過去。
被發現後，宋伊藍臉上又出現了昨日惶恐又驚喜的表情，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聲：“姐姐。”
“嗯。”溫清鈴輕聲應答：“還忙嗎？”
“不忙不忙。”宋伊藍忙拉開一張凳子：“姐姐坐，想吃點什麽？”
溫清鈴順勢坐下，“有餃子嗎？我想吃餃子。”
“有的，姐姐等一下。”宋伊藍跑去裏間的廚房，在一位老婦人耳邊大聲道：“外婆，下碗餃子！”
頭發花白的老婦人看着外孫女臉上的笑意，也跟着笑起來，第一時間問：“阿藍這是遇到什麽開心事了？”
宋伊藍笑着說：“等下再跟您說，外婆，你先下一碗餃子。”
“好好好，外婆先下餃子。”外婆點頭應好，轉身去下餃子。
宋伊藍回到外面餐具，随便端來了一杯熱水：“姐姐，你先喝杯熱水。”
“謝謝。”溫清鈴接過來，同時發現了她手上的凍瘡。
明明是瘦削的不能再瘦的手指，卻滿是紅突突的凍瘡，看着實在讓人心疼。
“姐姐叫你阿藍可以嗎？”溫清鈴拉住她的手，把熱水杯過放進她的手心，再用自己的手包裹住她。
宋伊藍下意識自卑地縮了縮手，但又怕水溢出來被燙到，沒再動。
這一刻，手心的溫暖絲毫比不上手背，因為手背是被姐姐溫暖的手心覆蓋的。
“可以嗎？”溫清鈴又問一遍。
“啊？”宋伊藍疑惑地擡眼，反應過來點頭如搗蒜：“可以可以，姐姐叫我什麽都可以。”
對于她這反差，溫清鈴還挺震驚的，沒想到只見過兩次面的小妹妹會這麽喜歡她。
而本能的，她也很喜歡這個小妹妹，總覺得親切。
沒一會兒，外婆端着一大碗餃子走出來，溫清鈴快過宋伊藍，上前接過碗：“謝謝奶奶，我來端吧。”
宋伊藍則扶住外婆，望着她說：“姐姐，你喊外婆吧，因為我就是喊外婆的。”
溫清鈴放下碗，看着同樣一臉企盼的老人，微微彎唇喊一聲：“外婆。”
外婆臉上笑開深深的皺紋，慈祥地握住她的手：“好姑娘，快坐，外婆耳朵不太行，你可千萬不要嫌棄。”
溫清鈴拉着外婆一起坐下：“不會的，我看着外婆就覺得親切。”
外婆仔仔細細打量她，眼神如同在看親外孫女一樣，被宋伊藍扯了扯衣袖後忙收斂了目光，拿出筷子給她。
“快嘗嘗外婆的手藝，這些餃子是我自己包的，絕對的幹淨好吃。”
“好。”溫清鈴接過筷子，低頭吃起來，真的很好吃。
有她很久沒嘗過的家的味道。
熱氣升騰中，她的眼眶氤氲出霧水，猛眨幾下才收回去，她笑着擡頭：“好吃，我下次還來。”
宋伊藍和外婆都沒戳穿她剛才的失态，只一個勁讓她多吃點，這幾年養小的胃口，在今天大吃了頓，臉頰都泛起微微的紅。
吃飽喝足，問候幾句後，溫清鈴稱還有點事，先離開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後，祖孫倆聊起她來。
“外婆，我喜歡這個姐姐，她好溫柔。”
外婆手裏搓着面團：“阿藍啊，別去打擾你姐姐的生活。”
“可是那家人對姐姐不好了，他們說姐姐是克死親人的災星。”宋伊藍耷着眼皮，很不高興地開口：“又不是姐姐造成的車禍，他們卻怪在姐姐身上……明明姐姐那麽好，他們一點都不知道珍惜。”
“不管怎麽樣，他們一家對你姐姐都有養育之恩，總歸比你們那親生父母強。”外婆重重嘆了口氣：“不知道的好，不知道的好噢，我們就別讓你姐姐左右為難了。”
宋伊藍徹底無話可說。
她原名宋一男，意在一舉得男，可想而知是什麽樣的父母。
兩個女兒，一個丢在福利院被人撿去，一個扔給老人照顧。
期間，那父母因為身體差等各種原因，相繼流了四五個孩子，造成她們姐妹十歲的年齡差，卻還是要生一個男孩出來。
最後終于生出男孩，便全身心都在那男孩身上，絲毫不記得還有兩個女兒。
這樣的父母家庭，姐姐的确還是不知道的好。
*
離開飯店，溫清鈴來到酒吧，在一處清靜的地方獨自坐下。
看着歪歪扭扭的人群，試圖從中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可來來往往，無一人像他。
“學姐，你又來了？”周沐一身黑色皮夾克，不知何時移到她身邊，語氣有些許輕佻：“又來找你前男友嗎？”
溫清鈴掃他一眼，沒有理會，專注地看着人群。
周沐湊上前，商量地開口：“要不這樣吧，學姐，我們加個微信，你把他照片發我，我在酒吧的時間多，等哪天我看到人了，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你。”
溫清鈴垂下眼，抿緊唇，好一會兒才說：“我沒有他的照片。”
“合照呢？”見她沉默，周沐又補充一句：“再不濟背影也行。”
還是沉默。
“不會吧？”周沐驚了，不由嘀咕：“你們這情侶當的，怎麽連張照片都沒有啊？”
溫清鈴心髒被人揪住一樣泛起疼痛，“原先是有的……有很多。”
合照，單獨照，視頻，許多許多的照片，他們戀愛一年半多，怎麽可能沒有？
只是，被她奶奶發現後，強行删除并換了手機，連手機號都扔了，沒給她留下半分念想。
所以這十年來，他的面容在她記憶中，時而模糊，只能隐隐約約回憶起一個大概的輪廓。
“哦。”周沐想了想說：“所以是分手的時候删掉了？”
溫清鈴含糊地嗯了聲，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
周沐狐疑地點點頭，有點搞不懂學姐在想什麽了，删掉了怎麽還想着找前男友？
但畢竟他也不了解實情，只能盡力幫一幫：“那你跟我說說他的特征吧。”
聞言，溫清鈴回想起前晚見到的面容：“他剪了寸頭，皮膚黑了點，是單眼皮，他長得很高，有一米八八了，臉型淩厲，嘴……”
“咳咳，可以了可以了，不用那麽仔細。”周沐及時打斷她。
溫清鈴不好意思地住了嘴，拿出手機：“那我加你吧，謝謝你願意幫我，等周末再請你吃午飯可以嗎？平常我得在學校上課。”
“嗨，舉手之勞而已。”周沐大大方方，對于以前拒絕他的事毫不計較，還表示：“我就想看看學姐看上的男人長什麽樣？能讓你拒絕我的追求。”
溫清鈴尴尬地笑笑，恰好這時有人叫周沐過去，該唱歌了。
“那學姐，我先過去了。”周沐站起來離開，半響又返回叮囑：“對了，這地方還是小心點，學姐有事可以喊我！”
“謝謝。”溫清鈴沒有推拒，沖他點頭致謝。
周沐拿着話筒上臺，特意改了伴奏，對着臺下的人笑道：“今晚不唱嗨歌了哈，我們來首抒情的——送給那些深情的人。”
臺下一陣起哄，周沐長得帥，聲音又好聽，才來沒幾天就已經收獲了一批小粉絲。
前奏響起，有點熟悉，但溫清鈴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這些年，她困在那幾首英文歌裏，就如同困在他們的曾經。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最怕朋友突然的關心……”
起初溫清鈴還是沒怎麽注意聽，直到高潮部分響起，很多人附和地開唱。
“突然好想你，你會在哪裏，過的快樂或委屈……”
只有她整個人呆坐原地，摸着手腕上的紅豆手鏈，在心中細細拆解歌詞的意思，後知後覺的疼痛在心中密密麻麻。
“我們那麽甜，那麽美，那麽相信，那麽瘋，那麽熱烈的曾經……”
無數記憶朝她襲來，他們的開局多美好啊，怎麽結局是這樣的呢？
溫清鈴竭力壓制翻騰的情緒，在崩潰前匆匆離開。
外面的天空還在飄雪，這幾年A市的雪下得越發頻繁了，但她總覺得，沒有和他在一起那年的雪好看。
這些年遇到的人，也都沒有他驚豔。
*
游蕩到晚上十一點
“你怎麽又來了？”打開門看見是她，溫清桉擺出一貫的煩躁：“沒去酒吧。”
“作業做完了嗎？”溫清鈴直接走進去，柔聲問：“要吃宵夜嗎？姐姐給你做。”
“不用。”溫清桉斷然拒絕：“你跑那麽遠就為了給我做宵夜？”
溫清鈴回答不上來，總不能說是在找江索，恐怕剛出口又要被罵了。
只能岔開話題問：“昨晚遇到的小妹妹……”
“什麽小妹妹？你又不是她姐。”溫清桉壓着暴躁打斷她。
溫清鈴默了片刻，重新發問：“她在哪兒上學？高幾了？我看她都沒上晚自習就回去了。”
他們認識也挺久了，自然知道，“高三了，在二中，她一般不上晚自習，要幫她外婆操持飯店。”
聽此，溫清鈴眼底滑過心疼：“她是文科生嗎？”
“不是。”溫清桉坐在書桌，拿起筆演算，眉頭卻緊皺着：“她成績好着呢，不用你操心，還真當是她姐啊？”
但溫清桉沒想到，她會認同地說：“嗯，小妹妹還挺可愛的，認她當妹妹了。”
溫清桉轉身，不可置信看着她：“你說誰可愛？就她那張面癱臉，哪裏可愛了？”
溫清鈴瞥他一眼，心想你現在除了炸毛的時候，不也是個面癱臉？
一點都沒有小時候可愛。
但她沒非說出來去反駁他，“既然你不吃宵夜，那我先……”
“誰說我不吃？”溫清桉激動得站起來，意識到過激又坐下去，大少爺般要求：“我要吃西紅柿雞蛋面！”
“沒有西紅柿，也沒有蛋了。”
“你又不買西紅柿、雞蛋？！”
“我也不常來，喜歡吃就自己買。”
“……清湯面也行。”
最後吃過宵夜，溫清鈴拿出手機預約車子，溫清桉看了，說：“大晚上，跑來跑去不嫌麻煩？”
見她看向自己，他僵着語氣，極不自然道：“我睡沙發還不行嗎？”
溫清鈴看着他笑了：“我明天有早讀課，得回去。”
溫清桉滿臉煩死了的表情，但還是站起身：“走吧，我送你下去。”
回到學校宿舍，已經快零點了，溫清鈴洗了澡，吹幹頭，照例從瓶中取出一粒安眠藥吃下才躺去床上。
定時聽着MP3裏的歌曲，借着藥性慢慢睡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