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少淳自小就是個丢人堆裏想不注意到都不行的小孩。

五歲上幼兒園, 班上有倆膀大腰粗的小胖子橫行霸道,占着玩具區的位子,誰來揍誰。

你不讓玩, 自己帶總行了吧?

也不行,因為人家不好守株待兔, 更愛主動出擊, 瞄上誰的玩具好玩,一通強取豪奪, 擺在櫃子旁的地板革上一排,按高矮個兒整整齊齊規規矩矩。

有幾個女生看見自己的娃娃被拿走, 剛開始還大着膽子上去理論, 可通通無功而返。

那個年紀的小姑娘一般都紮羊角辮,倆小胖子就拽着羊角辮把人往櫃子上撞, 根本不懂憐香惜玉為何物。

就差搬張太師椅來,在幼兒園中班稱王稱霸。

虞小少爺從來不玩玩具。

他看書,看拼音版恐龍世界和十萬個為什麽。小胖子大字不識幾個, 也不懂拼音,對他的書沒興趣。

可這不代表虞少淳對他們沒興趣。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 等全班小朋友都睡熟了之後,虞少淳把兩人喊到一個角落裏。

“其實我們幼兒園裏有寶藏, ”虞少淳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你們不知道吧?”

倆四歲小孩的智商可能加起來都沒有班主任的身高那麽多,一聽說“寶藏”二字, 立刻眼睛發亮。

“比朵朵的鑽石戒指還要好的寶藏嗎?”其中一個問道。

他嘴裏的鑽石戒指是那種買糖的贈品, 鑽石用塑料粗糙切割成幾面,下面套個塑料環。

虞少淳點點頭:“當然,比她的戒指好一萬倍。”

他們不知道一萬倍是什麽概念, 但戰利品裏最好看的就是那枚戒指,所以比戒指好的一定是不世出的大寶貝。

于是在虞少淳的帶領下,兩個不谙世事的小霸王被成功從午休室誘拐到了圖書室,然後又被神不知鬼不覺地反鎖在裏面一下午。

等幼兒園老師找到他倆的時候,兩人嗓子都哭啞了。

三人回到教室就看見一堆被欺壓許久的小孩兒正分着被搶走的玩具,就差唱一首翻身農奴把歌唱。

雖然老師也不太喜歡那兩個小胖子,但礙着所謂“一視同仁”,依舊板着臉問:“誰幹的?”

剛剛還熱熱鬧鬧的小豆丁們頓時鴉雀無聲,一個個臊眉耷眼,不太想把大英雄供出來。

大英雄本人倒好,施施然從人堆兒裏出來:“老師,是我幹的。”

老師定睛一看,看清楚了是哪位神仙,更頭疼了。

沈盈盈女士沒演出的時候閑得很,用一下午跟着五星級酒店的大廚學怎麽炖魚。

被各種調味料包圍的魚躺在鍋裏,死不瞑目。她哼着不知名的歌,正要嘗嘗湯的鹹淡時,就接到幼兒園老師的一通電話。

待聽完電話,魚不炖了,歌也不哼了。沈盈盈抓起小手提包,蹬着高跟鞋,開了虞少淳他爸那輛邁巴赫就直奔幼兒園而去。

虞家一向低調做人,踏實做事。虞少淳年僅五歲的腦袋瓜裏被灌輸的最多的思想就是——不要輕易炫富。

所以衣服是大衆的童裝品牌,鞋子也是大衆的童鞋品牌,丢在一堆小豆丁裏面,除了氣質以外沒什麽不一樣。

故而同班同學沒一個人知道他家有錢,也不只是“有一點錢”。

可沈盈盈是從烹饪課跑路來的,衣服和首飾沒來得及換,就這麽高調地踏入幼兒園的大門。

帶着一身清淡又典雅的香,開着邁巴赫飄然而至,門衛攔都不敢攔。

園長辦公室裏有七個人。

老師,園長,倆熊孩子和各自的媽,還有虞少淳。

熊孩子的媽顯然覺得自家娃怎麽看怎麽好,拍着桌子想吓吓虞少淳:“你這孩子有沒有家教?為什麽欺負你同學?小心阿姨報警把你抓起來!”

虞少淳不為所動,懶洋洋地掀了下眼皮,意思是聽見了您繼續。

他這幅滿不在乎的德行讓對面家長更加生氣:“你知道我家是幹什麽的嗎?你以為這個幼兒園裏誰家沒個背景了?你這孩子從小就心術不正,長大了肯定是個禍害。”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一道比黃鹂還動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誰說我家淳淳是禍害呀?”

屋裏的幾人紛紛擡頭看去,就見一個閃閃發光的大美人從門口慢慢走了進來。

大美人有雙桃花眼,睫毛長得很,笑起來臉頰上陷進去兩枚酒窩。

老師連忙迎上去,硬着頭皮給對面倆家長介紹道:“這位是……虞少淳的媽媽。”

對面兩個家長雖然也穿金戴銀,但她們把看上去值錢的金飾和銀飾露在外頭,手上的包都恰到好處地展示出名牌的logo,好像這樣能多幾分自信似的。

可這份僞裝出來的自信在沈盈盈面前不堪一擊。

因為沈盈盈簡直像仙女下凡。

她穿一身無紡紗布的長裙,紅色牛皮小高跟的皮帶上鑲着水鑽。手腕上松松系了條紅手鏈,手鏈上串着只憨态可掬的金色小豬頭。一頭微卷的長發散下來,鬓角別着枚銀色的HolleKitty的發飾。

剛開始說話的那個家長顯然氣勢被壓下去一頭,但依舊不依不饒:“你家小孩把我兒子關在圖書室一下午,還不是禍害嗎?把我兒子吓傻了怎麽辦?我兒子可不比你家野孩子,我兒子将來是要當大發明家的!”

大發明家?

虞少淳心裏冷笑。

就憑那個豬腦?不吓他都是傻的。

但他面上沒表現出來,反而嘴角一癟,和沈盈盈有七八分相似的桃花眼立刻蓄滿淚水。

這情緒變化之快,看得全場人都愣了。

他轉身把頭埋在沈盈盈懷裏:“是我們說好了去一起探寶的,但是我太害怕了,不小心把他們鎖了進去,又不敢告訴老師才成現在這個樣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虞少淳哭得情深意切,似乎真的為此事傷心得肝腸寸斷。

老師還沒來得及勸,就見沈盈盈眼眶一紅,幾滴淚也簌簌地從腮邊滾落。

“淳淳,不怪你,怪我。都怪媽媽教你要和小朋友分享玩具,”她哽咽道,“如果你不想和他們分享寶藏,就不會出現今天的事了。以後千萬不能和小朋友分享玩具,他們要是想搶,那就搶走好了。”

倆熊孩子的家長在旁邊聽得別扭。

怎麽感覺好像被內涵了?

但對面母子倆抱在一起哭得熱火朝天,驚天動地,誰也沒機會插嘴。

就和特麽演戲一樣。

老師輕聲說:“算了吧,算了吧,孩子這不是也沒出事嗎?”

好像不借坡下驢,倒顯得他們太咄咄逼人不知好歹。

園長是個四十多的中年男人,有點大男子主義,不太見得女人哭,更見不得美人哭,大手一揮說這事兒到此為止,兩家都回去好好管管自己孩子。

虞少淳聽了這話,悄悄止住了哭聲,在沈盈盈懷裏側過臉,對兩個小胖子微微一笑。

兩個小胖子看見他就害怕,吓得直往家長身後躲。

沈盈盈一邊抹眼淚,一邊牽着虞少淳的手往幼兒園門外走,待出了大門,眼淚和哭聲像拉了閘一樣戛然而止。

她彎下腰笑眯眯地問虞少淳:“媽媽今天帶淳淳去吃大餐好不好?”

虞少淳對她的變臉見怪不怪:“為什麽吃大餐?”

“因為淳淳保護了班裏的同學呀,”沈盈盈說,“男子漢就是要這樣嘛,以後也要一直保護身邊的人哦。”

“知道啦,”虞少淳話鋒一轉,“你的妝為什麽沒有花?”

沈盈盈得意道:“還好今天用的是防水化妝品哦!”

不知為何,沈盈盈那句“要保護身邊的人”像刻在了虞少淳腦子裏一樣,随着他長大,烙印變得越來越深。

初中的時候班上有個挺特殊的小姑娘叫蘇閣欣,長得白白淨淨的,但是說話卡殼,走路順拐,動作誇張到不協調,往課間操的隊伍裏一站特顯眼。

偏偏小姑娘還看不明白人家的眼色,天天想着辦法向人堆裏湊。她說話颠三倒四,間或手舞足蹈,惹得人發笑。

正好十四五歲是最不三不四的年紀,有這麽個人物在班上,簡直是開涮的最好人選。

調皮的男同學和女同學似乎總愛和她開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譬如謊稱老師喊她或者去搬東西,然後看着蘇閣欣上上下下跑樓梯的樣子,能獲得一天的快樂。

虞少淳某天實在看不太下去同學藏她筆袋書本的小把戲,拎着包入駐她同桌的位置。

平日跟他玩得好的一個男生驚道:“淳哥你這是幹什麽?”

虞少淳點點那幾個笑得最歡的人:“少幹沒營養的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懂不?”

蘇閣欣不知道自己被人罩了,瞪着他半天,磕磕巴巴地問他:“你你你,你叫什麽?”

合着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

虞少淳好脾氣地在草稿紙上寫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虞少淳,虞美人的虞,少年的少,淳樸的淳,記住啦?”

蘇閣欣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繼續摳她的草稿紙去。

虞少淳成了她同桌,順理成章地繼任了第□□習小組的組長。

所謂學習小組,就是坐得近的六個人自動成組,組裏學習最好的人當組長,第二好的就是副組長。

虞少淳成績從初一來了就沒下過年級第一,自然是組長的不二人選。

原組長卸任,大大松了口氣。

于是蘇閣欣每天的聊天對象就從原組長換成了虞少淳。

“組組組長,我喜歡歡九,九——班的王宇強。”

虞少淳點點頭,在兩個相似三角形上勾了條輔助線。

“組組組長,你知——不知道,”蘇閣欣把英語書本來就磨損得厲害的封皮摳了個洞,“王宇強他他——藝術節那首歌是給我唱唱唱的。”

“真的嗎?”虞少淳證完了一道幾何題,把卷子翻了個面,開始看函數,“他唱了什麽?”

“你你你是我的眼。”

她安靜了一會兒,又說:“組組組——長,王宇強他他和同學會看看着我笑,他是不是,真真的喜歡我?”

傻孩子,人家是覺得你好笑。

虞少淳放下筆:“為什麽你覺得他喜歡你?”

“因因為——”蘇閣欣頓了一會兒,又說,“因因因為我喜歡他,我我我看——他都是笑着看,所以他他肯定喜歡我。”

虞少淳年齡雖然小,但心裏對所謂的“喜歡”和“愛”卻有着自己的一套高大上的想法。

譬如王爾德的夜莺為了愛奉獻生命,譬如Jack因為對Rose的愛松開抓住木板的手,譬如……

在他看來,愛情一定要驚天地泣鬼神轟轟烈烈來轟轟烈烈去。

但這個傻乎乎的小姑娘卻告訴自己,當總是笑着去看一個人的時候,就是喜歡上他了。

認為自己很成熟的虞少淳同學對這個說法存疑,于是支開了話題:“你數學卷做完沒有啊?下課要收的那個。”

剛剛還很健談的小姑娘立刻把兩只耳朵一捂,側過身裝着聽不見。

什麽嘛,他想,這不是挺聰明的?

前排幾個同學笑着回頭看他倆,又轉回去,頭碰頭地講小話。

虞少淳轉着筆,不用聽都知道他們在講什麽。

無外乎情窦初開少年人最關心的所謂“緋聞”。

因為“虞少淳喜歡蘇閣欣”跟“虞少淳和蘇閣欣談戀愛”這兩種傳言已經從八班傳遍了整個初二,沒聽說過才不正常。

當事人心裏波瀾不驚,又刷了一頁物理力學題。

他對女生不感興趣,對好看的小男孩興趣更多些。

當然這是秘密。

虞思璇和他一個學校,只不過在三班。她一回家,就本着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目的和爹媽高調宣布虞少淳脫單的事。

然後迎接她的是一頓雞飛狗跳。

虞少淳追,她跑,兩人的尖叫聲此起彼伏,鬧得隔壁敲門問是不是在家暴。

沈盈盈倒是憂心忡忡。

她不擔心兒子談戀愛學習成績下降,也不擔心傳言中的未來媳婦兒智商有問題。

她握着虞少淳的手,罕見地帶着幾分語重心長:“你們……将來能不能不要孩子?”

虞少淳沒明白他媽怎麽就直接過濾談戀愛結婚直接快進到生孩子了。

“我呢,已經計劃好了,等你一上大學,就和你爸出去周游世界。”沈盈盈咬着唇和他說。

“你倆要是想要孩子,又都工作,肯定要找人看的嘛。外面那些保姆不靠譜,我和你爸總不能回來帶孩子吧?”

可真是驚為天人的發言。

虞少淳面無表情地把手從沈盈盈手裏抽出來:“我沒談戀愛。”

“真沒談?”

“真沒談。”

沈盈盈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虞思璇見勢不妙,往後撤了撤,躲在虞爸身後。

虞少淳冷笑道:“虞思璇,有空八卦不如好好學習,排五十多名也不嫌丢人。”

虞思璇做了個鬼臉:“第一名了不起啊?”

“當然了不起,”虞少淳聳聳肩,“考不了第一的人只能無能狂怒啊比如說那個躲在老爸身後的死小孩。”

“我呸,”小姑娘咬牙切齒,“早晚有人考過你。”

“能考過我的人還沒出生吶,氣不氣?”

虞思璇拔高了聲音:“早晚有人把你收了,治得服服帖帖!”

“能收了我的人也沒出生,更沒人能把我治得服服帖帖。”

十五歲的虞少淳站在自家客廳裏放出豪言壯語。

但想不到一語成谶。

那個能考過他的人不僅出生了,還和他同齡,又順手把他收了,收得他毫無怨言,被治得服服帖帖。

都是孽緣啊孽緣。

十九歲的虞少淳看着身邊低頭做題的人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