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周本來不想去包紮, 随便洗洗貼個創可貼就算完事,可虞少淳怕他感染,連唬帶哄地非得把他趕去做個檢查。

站在樓梯口目送馮周确實乖乖下樓後, 他才嘆了口氣,慢慢坐回椅子上, 擡頭看了眼病房的方向。

老人仍無知無覺地沉睡着, 并不清楚剛才發生的一切事情。

虞少淳毫無防備地直接見到了馮周那群奇葩親戚,此時皺着眉低頭, 覺得心情有些一言難盡。

他一直近乎執着地認為老天對馮周是不公平的。和他如此相仿的天才,卻一輩子被困在原生家庭的陰影裏, 痛苦地活了十多年。

與馮周相比, 自己幸運得可怕。

所以虞少淳之前一直執拗地在馮周所缺乏的“親情”中不斷給予,試圖抹平烙在他過去光陰中的陰影與創傷。

可創傷之所以會陣痛十八年, 又因為它确實是深埋心底的暗瘡。

就算暗瘡極難愈合,他想,希望自己對馮周的愛能讓創傷愈合時的疼痛少些。

他受過的煎熬和傷害是旁人所知道的萬分之一, 而既然對過去的日子無計可施,只能盡所能地再多愛他一點。

虞少淳正低頭思考人生, 面前忽然伶仃立了雙女式高跟鞋。他愣了一下,慢慢擡頭向上看去, 正對上一雙冷漠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膚色近乎透明的蒼白,鼻梁上架了副窄邊的黑框眼鏡,眼底下兩抹烏青, 顯然是沒睡好覺, 頭發整齊地盤在腦後。

她一身白大褂,兩手插.在兜裏,用銳利到刻薄的目光打量他。

“虞少淳?”

“您認識我?”

“我是馮周媽媽, ”女人說,“昨晚有手術過不來。”

她好像在解釋自己為什麽昨晚沒接電話。

虞少淳笑了下:“這個您應該和馮周說。”

馮青青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直白地頂撞自己,微微蹙眉:“你們昨晚又出去玩了?”

“不是,阿姨,”虞少淳說,“昨天我們學校有篝火晚會,結束了出來才接着電話的。”

“他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是啊。”

馮青青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差:“我不是和你說過不要再來找馮周玩嗎?怎麽……”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剛走的那波糾結老人家的房子,新來的這位糾結為什麽馮周不聽話又和自己玩。

沒一個落在重點上的。

“阿姨,老人家昨天摔了一腦袋血,沒人管沒人交錢,如果我聽您的話不和馮周玩,今天說句不好聽的,估計得直接處理後事了。”

虞少淳慢慢站了起來,直視眼前的女人。

他突然覺得很奇怪。

周萬金肥頭大耳,小眼睛裏滿是市儈和精明。眼前這位女士身形瘦削,眉眼冷硬得不帶一絲人情味。

可馮周卻溫潤得很,像塊玉一樣,與父母兩人完全不相似。

“錢是你墊的?”

虞少淳點點頭。

“多少錢?”

“一萬三。”

馮青青掏手機的手頓了一下:“你為什麽要給我們家墊錢?”

虞少淳看着她滿臉防備的樣子,有些無語:“阿姨,但凡是個人這種時候能幫忙都會幫忙的吧?”

馮青青抿着唇看他,半晌才淡淡道:“我們這種家庭和你不一樣,沒什麽好處能撈,頂多就是把錢還上,別的……”

“您活在八點檔的狗血劇裏嗎?”虞少淳快被她氣笑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道理您懂不懂?怎麽我借錢就是惦記着您家那一畝三分地嗎?”

馮青青看着他,不說話。

也只有這一剎那,虞少淳似乎才在她身上看見了那個倔得要死的馮周的影子。

他嘆了口氣:“阿姨您有沒有想過,如果當時我真按您說的不和馮周做朋友,昨晚老人家可能就因為耽誤手術傷口惡化或者更糟。”

“所以呢?”馮青青死死地盯着他。

“所以您的決定是錯誤的,”虞少淳輕聲說,“您不應該這樣幹涉他的生活。”

馮青青深吸幾口氣,臉頰微微顫抖,一字一頓地說:“我的決定,不會有任何錯誤。”

“拿破侖大帝還有滑鐵盧,沒誰的決定永遠是對的。”

“你平時也這麽和你媽媽頂嘴嗎?”馮青青的聲音裏帶了幾分怒氣,“一點教養也沒有,馮周之前從來不和我頂嘴,認識了你之後也學會了,是不是你帶壞他?”

虞少淳覺得稀奇:“您有沒有想過他之前也想和您頂嘴只是不敢而已?”

馮醫生從來沒見過這種油鹽不進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看他。虞少淳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打定主意今天要和馮青青把話說明白。

“您真的了解您的兒子嗎?”

馮青青冷笑:“難道你比我還了解我兒子?”

“當然,”虞少淳笑了下,“他喜歡甜食,最愛的學科是物理,理想大學是北航,做事認真,人很溫柔。”

“他的理想大學是北大醫學院。”

馮青青說完,逃避似的又一口氣道:“二十二歲讀研,然後回D市在我上班的醫院工作,三十歲相親,三十二歲生孩子,再然後……”

虞少淳反問:“是您的理想大學還是他的理想大學?他親口說要去北大醫學院嗎?他和您說過自己想三十歲相親三十二歲生孩子嗎?”

馮青青尖聲道:“他說過!”

“真的嗎?”

虞少淳看着面前臉色猙獰的女人,莫名替她覺得悲哀。

“真的,”馮青青伸手攥緊虞少淳的衣領,似乎想掐死他,“都是真的。”

他輕嘆一聲:“你都沒有說服你自己。”

“我一直很奇怪究竟是什麽樣的家庭會教育出來這樣自卑的人,今天我知道了,原來自卑這種東西是從上一輩傳下來的。”

馮青青攥着他衣領的手微微發抖,她看了虞少淳半晌,忽地把他一推。他踉跄着倒在椅子上,就見方才一直強勢又尖銳的女人好像忽地蒼老了十來歲。

她靠在醫院的牆上,慢慢摘下眼鏡:“我不管他,他就會變得和我一樣。”

“可是你管他他活得很糟糕,而且……”

“我媽媽就沒管我,也沒管過我弟弟,”馮青青說,“我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這和外婆有什麽關系?

虞少淳剛要說話,又聽馮青青繼續講道:“弟妹和弟弟是娃娃親,當時我們一個考上了職高,一個考上了B市的學校。家裏困難,不僅要養我們兩個,還要養我姨媽的兩個孩子。弟妹怕我媽供我上學不供弟弟,悄悄改了我的志願表。”

她剛開始的語氣毫無波動,唯有在“志願表”三個字上顫了下。

“于是我成了‘扶弟魔’,在這個小城市待了半輩子,再也走不出去。”

馮青青臉上一直凝着的霜此時才有了些許融化的跡象,伴随着陳年的舊傷被揭開,露出下面血淋淋的傷口。

她還記得高考出分的那個下午,自己因為要去更遠的地方而歡欣鼓舞,可一切的夢都碎在錄取結果出來的那天。

“我弟生來怯懦,聽風就是雨,李慧一說就信,我也沒想防着他,就這麽被改了報名表,”她的聲音很輕,遠不如剛剛色厲內荏,卻透着經年的怨恨,“我媽為什麽不管我們?她要是管了我就不會現在這樣,我就不會一輩子爛在這裏!”

虞少淳輕聲說:“所以你準備讓馮周爛在這裏。”

馮青青愣了一下:“我沒有,我想讓他好,我……”

“那為什麽要讓他學醫了再回來?”虞少淳向前走了幾步,“你只是想證明就算當年的你考上了B市的醫學院,也逃不了成為現在這樣的事實,讓你自己不必再因為意難平怨恨對嗎?”

馮青青如遭雷擊。

她在這十多年裏反複洗腦自己是愛這個兒子,所以才嚴厲所以才想安排他的人生所以才……

可有一個十八歲的女孩一直住在自己心裏,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一切。

虞少淳垂眼看着她:“你根本不愛他,你只愛你自己。”

馮青青看着眼前這個少年,發現他的眉目間帶着絲淡淡的悲憫。

“你永遠不會理解我們的,”她說,“我們這些凡人,普通人,是最不甘心自己變得平庸的一群人。平庸了,倒不如去死。”

自己現在的模樣就像當年匆忙結婚時借來的那件粗制濫造的婚紗,馮青青想,磨損了邊角的白線露在外面,臺下清冷幾桌人,臉上是阿谀奉承的笑。

她這一輩子也如此,翻開來看,連字裏行間都寫滿了不堪入目的狼狽和強顏歡笑的逢迎。

雖然她不想承認,但是這四十餘年歲月所有的一切努力,都好像在逃離那個被辜負的自己。所謂長大成人變老,其實一直倉惶出逃在名為“不想平庸”的路上,晝夜不息。

如果自己逃脫不了這詛咒般的命運,那憑什麽別人可以?

如果自己不可以,那別人也不可以,連兒子也不例外。

馮青青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想讓馮周替自己圓夢,還是不想看見幾乎複刻了母親聰明才智的兒子走出小城,成為了十八歲自己最想成為的人。

“可是阿姨,”虞少淳看着她,心中覺出幾分悲哀,“你已經不平凡了。能認清自己是凡人的,世間又有幾個呢?”

馮青青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迷茫”這種神情。她看着虞少淳,胸腔中似乎擠出一絲悲鳴,就好像銅柱終于抵擋不住歲月的侵襲慢慢坍塌的聲音。

她抱着頭,将身子弓了起來,似乎承受着巨大的哀痛,顫抖着肩膀無聲啜泣。

她在哭什麽?哭病床上的媽媽,被當做工具的兒子,靈魂颠沛流離的三十載光陰,還是那個被殺死在十八歲的少女?

她跟世界和解了嗎?

虞少淳思來想去,總覺得繼續看着馮青青在自己面前哭有些不妥,翻了翻口袋想找張紙巾給她擦擦眼淚,可翻了半天都沒找到。

馮周從樓下包紮完手回來,就看見自己那位日理萬機的母親和自己男朋友面對面站着,相顧無言。

他心中警鈴大作,三兩步跑到馮青青面前,生怕她突然發瘋要揍虞少淳。

虞少淳見他這幅緊張的樣子,心裏覺得好笑,退了兩步看着那對別扭的母子。

馮青青慌忙将淚擦幹,戴上眼鏡,又變成了那個雷厲風行的“馮醫生”。

她深深地看了眼自己的兒子,發現他似乎長高了不少,眉目比原先柔和了很多,眼中平添幾分堪稱靈動的神采。

她又想起之前虞少淳和自己說過的話,恍惚間問自己,真的很了解這個兒子嗎?

“是虞少淳幫外婆墊的住院費,”馮周看見她還是會下意識地發憷,可依舊硬着頭皮說,“不用你還,我自己還。”

馮青青冷冷地看着他,忽然說:“你想考北航?”

馮周看着她,遲疑地點點頭。

“你随便吧,”她說,“我不管你了,你愛和誰玩和誰玩,愛去哪去哪。”

馮周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知道什麽事讓自己這位獨斷的母親改變了想法。

馮青青的聲音裏似乎染上了幾分顫抖,可背依舊挺得筆直。

她最後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不知和誰賭氣般地宣誓道:“我再也不管你了,你滾吧,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吧。”

說完,她轉身就走,可背影狼狽,似乎生怕自己下一刻改變了主意。

馮周愣在原地看着她遠去:“她……”

“手怎麽樣?”虞少淳從後面牽過他纏了紗布的手,“疼不疼?要緊嗎?”

馮周搖搖頭:“你和她說什麽了?”

虞少淳笑了笑:“談了人生和理想,說得你媽媽老淚縱橫,差點和我義結金蘭,啊不是,結拜兄弟。”

“你別和我開玩笑,”馮周皺眉,“她是不是罵你了?說話特難聽那種?沒動手吧?”

清晨的醫院尚算寧靜,偶爾有坐着輪椅的病人從不遠處經過,家屬或憂心或互相争吵着來來去去,放着玻璃罐和不鏽鋼罐的小推車立在白瓷地磚上,靜默地看着所有人。

虞少淳輕輕摟住他。

病房的窗漏進一絲陽光,如同馮周在黑暗中艱難跋涉數十載光陰後終于刑滿釋放。

“我的意思是,”他輕嘆,摸了摸少年柔軟的發,“你自由了,男朋友。”

所以請不要恨也不要怕,肆無忌憚地飛向遠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