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解室

再次回來了。

宋衍看着紅色的穹頂,這一次他終于确定自己是怎麽從那個世界回來的。當他堅信自己是在夢境中,當所有的心念只剩下醒來時,他就會從夢境中醒來,回到真實世界。

九幽山莊只是一場夢罷了,那一切也是。宋衍看了看自己的手,沒有那枚戒指。作為他用生命與時間煉化的圖騰,那枚戒指從宇宙間的點點微塵,凝聚成如今的物質體,世界上不可能出現完全相同的第二枚。

現在,那枚戒指在沈星悠手中,在地球的某處。它不可能存在于這個世界的。

如果它存在,就說明這一切不是真實的,還是在夢境裏。

想清楚了這點,并且用靈器探測也感應不到戒指的存在,宋衍稍微安心。

看着世界真的恢複正常了,他也徹底清醒了。

環顧周圍,他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裏。

穹頂極高,上面雕刻着繁複的圖案,光線不是很亮。室內陳設簡單,長形案臺之上,放着紙筆和一個鈴铛,案臺之後,遮擋着一塊黑布。除此之外,空間內只剩一尊懸立在高牆上的神像,俯瞰着宋衍。

是神殿的告解室。

宋衍看着周圍光滑反光的牆壁,上面映出着他不同角度的身影。

除了那塊黑布,這裏沒有窗戶和門。

宋衍對這裏并不陌生,當帝國信衆陷入迷惘的時候,告解室是他們與神交流的橋梁,也是自省的空間。黑布之後,有神使為他們指點迷津。

被主教關進告解室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這段時間經歷的事情,讓宋衍感到迷惘。現在他并不清楚這次被關進告解室的原因。

他記得,他曾砍掉了王室教堂神像的頭,但那應該是夢境中的事情。

他記得,被廢除特權的他曾調動飛船私自前往變成荒星的俄斯克星,結果受到神的詛咒,雙腿癱瘓,現在他的雙腿已經康複。

他記得,他被流放至格瑞林州時,中途改變路線違背了教會步行的懲罰,結果誤入泥沼遇見餘歌。

宋衍站在神像前,想了很多種他在這兒的原因。但以上無論是哪一條原因,都不足以成為他被關進告解室的理由。

這些事情都太輕了。除了砍掉神像的頭,如果那件事是真實的話。

那件事不可能是真的,那時他看到了戒指。

宋衍陷入回憶裏,腦海中不斷出現九幽的夢境。

“小友,你着相了。”

“你是北原宋衍,時空之術的傳人。”

“在下齊諧司莊生。”

“來齊諧司吧,這裏有你想要的一切。”

為什麽會出現這樣奇怪的夢?他們說的人是誰?在此之前,宋衍并不認識他們。那好像是別人的人生,他似乎活在別人的身體裏。

“他是宋衍,那我是誰?”宋衍心裏陷入無盡的迷惘。

他看着神像,死寂的石塊并不能回應他任何;他問自己,迷惘的心也無法告訴他答案。

最後,他走到案臺前,搖了一下鈴铛。黑布那邊也傳來一道搖鈴的聲音。

宋衍問:“我是誰?”

那邊回答:“你是誰只有你自己知道。”

宋衍問:“我失去了我的名字,我還是我嗎?”

那邊回答:“你失去的只是外界的名字,人類的名字是不會失去的。”

宋衍說:“我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那邊回答:“當你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你的心裏已經出現了答案。”

宋衍愣了一下,他看着神像,很久之後,他直白地問道:“神使大人,我是否砍下了神像的頭?”

那邊明顯停頓了一下,一會兒一道冷靜客觀的聲音傳過來:“沒有人可以砍下神像的頭。”

不是。

宋衍舒了口氣,神像的事情不是真實的。他思考着神使的話,思緒紛亂。還有什麽原因,能讓他被主教關在這裏呢?

如果他沒有深刻忏悔,門是不會開的。

宋衍再次搖了一下鈴,結束會話。那邊也回應了一道鈴。

鈴聲清脆,餘聲綿延,在凝滞的空間散開。

宋衍坐在神像下的地毯上,聽着熟悉的鈴聲,此情此景,忽然讓他想到了小時候的事情。他從小就在神殿學習,每次當他的思想言行走向極端的時候,當他對某些教義提出懷疑的時候,當他對神的信仰不太堅定的時候,他都被洛夫關在這裏,

為了出去,他學會了假裝告解,在紙上虔誠地寫上他虛假的忏悔。

那時,迷惘沒有散去,他心中的信念卻在一次次忏悔中更加堅定。

宋衍忽然大笑起來,他好像一瞬間想通了,明白了一切。

站在案臺前,他拿起筆在紙上寫他的“忏悔”。

确實,他的心裏早就出現答案了,在很小的時候,在他第一次來到告解室的時候,已經知道了答案。

這段時間,他再次陷入了思想的極端,被某些偏執的念頭牽着走。

根本就沒有吹笛子的小孩,根本就沒有雙腿癱瘓,他甚至都沒去過格瑞林州,也沒有什麽流放各州神殿的審判,他更沒有去過俄斯克星,這一切都是假的。

在某一年,某一天,在他帶軍隊反抗教會失敗後,就一直被關在告解室。

他不知道他在這裏待了多久。

什麽九幽,什麽地球,什麽齊諧司,什麽夢境與現實,都是假的。

這些年,宋衍根本就沒有離開神殿的告解室。

恍然大悟的宋衍,在紙上瘋狂書寫。

他搖了一下鈴,将厚重黑布掀開一角,把寫滿字的忏悔書遞出去。

恢弘殿堂內,穹頂高聳透過日光,在地面上形成一塊明亮的光圈。一位穿着紅袍的老者站在明亮之中,臉上蒼老、平靜。他的手中拿着七張寫滿字的紙,一張張翻過閱讀後,微閉的雙眼,露出溫和笑意。

“王子已經清醒了,請他回宮吧。”他将紙張遞給身邊的紅袍使者,“和王子之前的忏悔書放一起。”

“是,主教。”使者接過紙張的時候,有片刻遲疑,似乎想說什麽,但還是默默退下了。

宋衍走出告解室,外面的光線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感覺自己似乎真的被關很久了。他适應了一會兒,抛下馬車,翻身上馬,奔向王宮。

教堂裏,空寂無人,神父也不在。

宋衍穿過通道,仰視神像,它懸立在空中,白色的翅膀上每一片羽翼的紋路都在扇動,像要穿破穹頂,飛入宇宙間。可它的頭卻轉過來,回看世人。

神像也在凝視宋衍,它平滑的眼球平靜冷漠,無喜無悲。

神像完好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