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周在衛生間擦頭發的時候, 聽見外面“噼裏啪啦”一通亂響。他拿着毛巾的手一頓,打開門向廚房看去。
某位平日看上去相當靠譜的人正拿着張案板,如臨大敵一般站在離鍋很遠的地方。
鍋裏的蛋液“噼啪”跳了朵花, 虞少淳把案板往面前一舉,另一只手拿着鍋鏟伸進鍋裏一通瞎攪和。
……他這是在敘利亞前線嗎?
馮周又好笑又無奈地嘆了口氣, 慢慢走過去:“我來吧。”
“我行的, ”虞少淳還想維護下自己的顏面,“我真的可以, 你去休息嘛。”
馮周的語氣帶着絲不容置喙的強硬:“你趕快給我從廚房離開。”
虞少淳不情不願地把手裏的鍋鏟和案板交給他,然後站在旁邊圍觀。
“你番茄怎麽切的?”
“就……”虞少淳指了指案板, “放在那個上面切的。”
我是要你這麽回答嗎?
馮周看着鍋裏被簡單粗暴直接分成兩大瓣的番茄沉默了。
他伸手去拿旁邊的湯勺舀了一勺水澆在鍋裏, 蓋上鍋蓋:“想吃什麽?”
“什麽都行,我不挑。”
你最好是。
馮周還沒說話, 一雙手從後面環住他的腰,替他系上一條圍裙。
虞少淳一邊系,一邊又控制不住地想到了方才玄關前的慌亂和手下皮膚的柔軟, 輕咳了一聲:“要不做面條吧?還能簡單點。”
馮周從他家的冰箱裏翻出半根香腸,幹淨利落地在案板上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地放在旁邊備用, 然後又拿了一段蔥。
“我不吃蔥。”
他瞥了一眼剛剛還說不挑的人,把那段蔥放了回去:“你家鹽呢?”
虞少淳從下面的櫃子裏翻出裝鹽的小罐遞給他。
“我教你怎麽撒, ”馮周說,“舀半勺,轉着圈慢慢撒在上面。”
剛才那兩大瓣番茄已經被煮得爛熟, 被鍋鏟搗了搗, 散做湯汁裏的紅。
虞少淳拿着鹽罐裏的小勺子,在鍋上面抖了抖——
什麽都沒抖下來。
馮周沒忍住,笑得靠在旁邊的洗手臺上:“你生活自理能力也太差了吧。”
虞少淳有些尴尬, 手上使勁一抖,滿滿一勺的鹽不偏不倚地澆在同一個地方。
“虞大少爺,”馮周連忙來搶救這鍋面,“你這帕金森得治。”
面條在鍋裏“咕嘟咕嘟”地煮着,香氣慢慢氤氲在整間廚房裏。
“我又沒做過菜,”虞少淳說,“我爸我媽嫌對方做的不好吃,天天搶着做,我哪有機會學?”
他的話幾乎沒過腦子就說了出來,等說完了才想起來之前包餃子的時候馮周說自己爸媽從來不管他吃不吃得上飯,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虞少淳帶着幾分局促看向馮周。
馮周好像沒在意,拿着勺子嘗了口湯。
“小馮,”他說,“等以後有機會帶你來我家吃飯。”
“嗯?”
馮周歪過頭看他:“這不是來吃了嗎?”
“不是這種吃飯,”虞少淳接過他手裏的盤子,“是我爸媽妹妹都在的時候帶你回來。”
雖然這兩盤面條始于虞少淳毫無章法的胡鬧,但好在馮周接手及時,沒平白浪費兩個番茄和幾枚雞蛋。
虞少淳把自己那盤裏的香腸挑給馮周,馮周禮尚往來,把雞蛋給了他。
他不吃飯,咬着筷子尖看着馮周,看了半天笑了。
“笑什麽呢?”馮周問,“像地主家的傻兒子。”
“笑你可愛。”
什麽時候都可愛,越看越可愛。
“有病,”馮周在桌下踢了他一腳,“再不吃面就坨了。”
“哎馮周。”
“又怎麽了?”
“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虞少淳一向直言不諱,有話就說,包括“喜歡”啊“愛”啊這種東西也想說出來就說了。
每次他打直球都打得人猝不及防。
馮周“哦”了一聲,憋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我……也是。”
“我不信,”虞少淳說,“除非你表演那個。”
“哪個?”
“就那天你求我的時候說的嘛,我還想聽——”
他話沒說完,就被人在桌下踩了腳。
“吃飯都堵不上你那張嘴。”
燈光暖黃,屋裏還彌漫着之前做菜留下的香氣。圍裙解下來搭在旁邊的椅背上,面前是熱騰騰的面條,對面坐着自己的愛人。
馮周第一次有種正經“過日子”的感覺。
是前十八年從未感受過的“家”的樣子。
吃完飯,虞少淳非要洗碗,美其名曰家庭傳統,一個人做飯一個人洗碗,規矩絕對不能亂。
馮周無奈,只能放他一個人在廚房和洗潔精與泡沫水搏鬥,自己一個人坐在客廳裏,就看見透明的茶幾下放着一大摞劇本。
劇本應該不是英文的,因為沒幾個字他能看懂。
原來沈盈盈女士還真有收集這些東西的癖好。
他的目光又移到牆上挂着的家庭照片上,看見了噘嘴被人抱起來的虞少淳,和妹妹吵架的虞少淳,還有稍微長大點開始叛逆的虞少淳。
很多時候馮周也覺得他們兩人很像,都喜歡那些少有同齡人喜歡甚至研究的東西。
但又完全不一樣。
虞少淳是被衆星捧月長大的小少爺,他是無人問津從泥沼中爬出來的狗尾巴草。
他從來沒說過偶爾也會小小嫉妒一下虞少淳和睦的家庭與幸福的童年,但更多的還是慶幸。
慶幸虞少淳的童年足夠好,才能讓他變成現在這樣溫暖又燦爛的存在,成為自己記憶裏為數不多的彩色的鮮活。
虞少淳甩着手上的水珠從廚房走出來,就看見馮周正對着一牆的照片發呆。
他一個箭步蹿過去,滿臉緊張:“不許看。”
“為什麽不能看?”
“太憨了,”他說,“一點都不帥氣,不符合我現在的形象!”
馮周心說你現在也沒聰明到哪去,但嘴上卻不承認:“我沒看你照片。”
“你不看我你看誰?”
“你妹。”
虞少淳慢慢走近他:“我妹和我像嗎?”
馮周想了想兄妹倆那雙神似的桃花眼,和身上與生俱來那種耀眼的氣質,點點頭:“還挺像的。”
“那……”虞少淳欺近馮周,“你會喜歡她嗎?”
這個問題在他知道馮周是那個男網友後一直紮根在心裏,直到那天領他見了虞思璇後終于破土而出。
虞大少爺是自信。
但他一直只會在自己擅長的領域裏自信,卻在沒多少把握的事上有些近乎自卑的不确信。
畢竟之前馮周應該是個直的。
“你問這個?”馮周愣了一下,像是很認真地思考起來,“你妹妹很漂亮,人也聰明可愛,好像确實挺讨人喜歡的。”
然後他看見虞少淳肉眼可見地有些垂頭喪氣,唇角勾起一絲笑意。
“但是世界上只有一個虞少淳,”他慢條斯理地繼續說下去,“虞思璇再怎麽可愛,也只是某人的妹妹而已。”
“靠。”
虞少淳的心大起大落了一回,低下頭,報複性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小馮同學你變壞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馮周說,“多謝虞總真傳。”
兩人本來回家的時間就不早,剛剛又是做飯又是吃飯地鬧了半天,回過神時已經接近晚上十一點半了。
虞少淳站在床前問他:“怎麽睡?”
“躺着。”
說完馮周就依言躺了下去,好像沒聽懂他話裏話外的暗示。
“我的意思是我睡沙發還是睡……”
“你睡沙發吧,”馮周故意說,“不是主客有別嗎?”
虞少淳想起來上次自己說過的話,有些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我不想一個人睡,”虞少淳說,“實話告訴你,其實我膽子特別小,晚上一個人睡沒有安全感。”
“……要不要臉?”
話雖這麽說,馮周也沒太想把他趕去沙發上睡的意思。
他之前試過,沙發又窄又軟,估計躺在上面不會很舒服。
馮周骨架小,背對着他,直接被人抱了個滿懷。
“小馮你好小只哦,”虞某人得了便宜賣乖,“以後多吃點,太瘦了。”
馮周面不改色地給了他一記肘擊,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你家暴。”
“我沒有,”馮周說,“是替□□道。”
他微微側頭,就看見虞少淳半敞着的睡衣領子下面明晃晃地挂着條紅繩。
“這東西你還戴着呢?”
虞少淳記吃不記打,又欠了吧唧地伸手摟他:“男朋友送我的第一個禮物當然得好好留着。”
馮周心裏某個柔軟的地方莫名被戳了下,窩在他懷裏閉上眼:“睡了。”
一股不知名的淡淡香氣萦繞在鼻尖,讓人很安心。
“你沒說晚安。”
“好的,晚安。”
“等等,”虞少淳抽身起來,“你等一下再睡。”
身邊的溫度倏地消失,馮周帶着幾分無奈地皺眉:“又幹什麽?”
虞少淳拿着自己的手機過來:“你再說一遍。”
“說什麽?”
“說晚安,”他打開了手機上的錄音機,“我錄一下。”
“你神經病吧錄這個幹什麽?”
“以後晚上我要是失眠了就聽一聽,”他撐着頭看馮周,眼睛裏帶着笑意,“說嘛。”
“又不是以後見不到了,”馮周帶着幾分不解擡頭,“再說我又不是安眠藥。”
他猝不及防對上了那雙眼睛,溫柔得很,裏面像住着一彎月牙。
最後馮周還是妥協了:“晚安。”
“誰晚安?”
“……男朋友,晚安。”
虞少淳心滿意足地把錄音機關上,再度把他摟進懷裏。
窗戶前的窗簾沒拉好,隐隐露出外面天上懸着的半輪月亮。
馮周看着那半輪月亮,沒頭沒尾地又想起虞少淳眼睛裏的月牙。
天上住着一枚46億歲的月亮,屬于所有人。
馮周心底也永遠住着一枚誕生于仲夏夜的月亮,只屬于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