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森林(二十)

阮均從黑暗中走出。王玄沒再說什麽,起身向黑夜中走去。

沈星悠轉頭看他,忽而想,像他那樣的人,大概是不懼黑暗的。星光和火光下,他變成了一個黑影,融入暗夜。

阮均來到沈星悠旁邊,聲音裏帶着哀求,“星悠,我們回基地吧!”

“你也看到了,這個世界無法生存。”他蹲下來,“南陵已經沉海,回不去的。”

“我不想去基地。”沈星悠看着裸露的地面,剛剛清理過的藤蔓又長出來了。

“你不用害怕金恩,”阮均停頓了一下,“其實他早就知道你在基地……”

“不是因為他,”沈星悠打斷了他的話,“我只是不喜歡那裏。”

沈星悠仰起頭看着夜空,“這裏是青城市吧?”

“嗯。”

“好巧。”沈星悠笑了笑。

“阮均,你回去吧,我很好。”沈星悠認真看着他,“一直以來,謝謝你。”

沈星悠說的都是實話,離開基地之後,她的心變得平靜了。于她來說,基地的生活有一種理想與虛妄的懸浮感,而現在,在星光暗夜涼風與植物的味道中,她終于感受了生活的真實。

燃燒的樹幹發出幹燥的木香,像熾熱陽光照在貧瘠的森林中。

阮均看着沈星悠,淡綠的眼眸黯淡下去,目光收回,沒再說什麽,起身走向了黑暗中。

“人呢?”岑宣打着手電筒,拿着東西過來,她将毯子給沈星悠,看了看四周。

“去那裏了。”沈星悠指了指黑暗中的某處,那是王玄離開的方向,但是已經辨不清人影。

她似乎就是随便問問,往那邊看了一眼,将手上東西放下來,坐在沈星悠旁邊。

“你不舒服嗎?”她靠過來,身上散發出陌生卻好聞的味道。

“沒有。”沈星悠抱着毯子,今天一路走來,她看到車內物品齊全,看來岑宣是早作好準備離開了。

“那你不開心嗎?”她将水遞過來。

“也沒有。”

夜晚格外寧靜,只有她們的說話聲,在黑暗中不時響起。

岑宣笑了笑,雙手撐着地面,身體往後仰去,看着星空。

“那些星星真亮啊!”她的聲音幽幽傳來,“小時候以為星星很小,後來才知道,是因為它們離地球太遠了。”

“與可視的它們相比,在宇宙間地球真是渺小得連塵埃都算不上。”她忽而嘆息。

沈星悠看着星空,靜靜聽她說着。

在那些星星上,會不會有一顆星星,是X-C1915星系?

不對的,宋衍說X-C1915星系沒有“太陽”,它竟然沒有恒星!

地球如此微渺,但茫茫宇宙間,為何恰好有一個星系,與地球文明極度相似卻又迥然不同?

X-C1915星系,真的存在嗎?

“以前我經常一個人跑出去玩,有一年冬天,我跑到衡山去看雪,到達山腳小鎮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我就在一家民宿住着,等着天亮再上山。我在窗前看雪,看到月光與雪色之間,有兩個人從街心緩緩走來。”

“街道沉寂,燈光綿長,他們踏過細雪,脫俗于天地之間。”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星悠和光塵。”

沈星悠的思緒被她的話吸引了,看着她,“後來呢?”

她看着沈星悠笑了笑,轉過頭又笑了笑,看着夜空,“後來我就想和他們成為朋友,與他們同游衡山。星悠對我很熱情,光塵也很随和,我們三個人就在山上走走停停,看盡南岳雪景。現在想來,那真是一段令人懷念的時光。”

沈星悠看着火光,心不覺沉了下去,這樣的光塵,是她不曾見過的,卻鮮活明亮地存在于別人的記憶中。

只是如今,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火光中浮現一段段記憶:光塵從海邊走向她的樣子,光塵向她伸出手的樣子,光塵拿着柳條冷着臉抽老虎的樣子,光塵帶着溫和笑意的樣子,光塵在棺材前刻着圖案的樣子,光塵甩開她手臂的樣子,光塵伸出手摸她頭的樣子,光塵行走林間的背影……

藤蔓在夜間暗暗滋長,在你放松警惕的時候,悄悄爬上身體。

沈星悠從窒息中醒過來,黑暗中,周圍的空氣凝滞不通,讓人喘不過氣。

“你醒了。”岑宣打開手電筒,燈光照着她的臉,沈星悠吓了一跳。

她順順氣,還是覺得呼吸不暢,火堆已經熄滅了,灰燼中竟又長滿了鮮活的藤蔓。

“膽子那麽小?”岑宣将手電筒照向別處,聲音格外冷靜,“沈星悠,你為什麽要離開基地?”

沈星悠調整身體坐好,感覺岑宣好像變了一個人。

“我不喜歡那裏。”沈星悠平靜說,“我想去南陵。”

“南陵?”她冷笑了一聲,即使看不到表情,沈星悠仍能感覺到她語氣裏的輕蔑甚至敵意,“那地方有什麽好的?”

沈星悠回答不了,她保持警惕,不知道岑宣要做什麽。

“沈星悠,你回基地吧。”岑宣站起來,把手電筒給沈星悠,“天亮了阮均就帶你回去。”

她似乎走向停車的位置,沈星悠不知道王玄去哪兒了,她忽然有不好的預感,起身跟了上去。

“我不回基地。”沈星悠跟着她走。岑宣沒理會她。徑自向前走。

王玄坐在車的駕駛位上。沈星悠的預感得到了證實,她感到委屈,一種發瘋似的委屈讓她控制不住地哭了出來,隔着車窗,她仰頭看着車裏的人影,問:“你為什麽要丢下我!”

她知道王玄聽不見,大概也看不清。他的行為已經昭示了答案,像他那樣的人,從來不會給人一點希望。

沈星悠站在車邊,絕望地看着汽車從她面前駛過,向遠處開去。

城市又恢複了安靜與黑暗,天際顯出一點點淩晨的光來,沈星悠關掉手電筒,把它丢在草地上。

昏暗的天色中,沈星悠走向城市中心。那一棟棟高樓的陰影,像黑色的巨人,矗立在鋼鐵森林中,歡迎她到來。

沈星悠扒開廢墟,尋找交通工具。一群烏鴉從藤蔓間盤旋而起,飛向高空,黑色的羽翼在晦暗的光下,閃耀着五彩斑斓的光色。

沒有人類,這個世界依舊熠熠生輝。

“我會去南陵。”沈星悠對走過來的阮均冷漠說,“你自己回去,別跟着我。”

“我和你一起去,”阮均認真看着沈星悠,忽然單膝跪地,手放在胸前,“星悠,對不起,以後我什麽都聽你的,我會當你忠誠的仆人,永遠保護你。”

沈星悠皺着眉看他,瞬間想罵他幾句“有病”,最後還是把話咽了下去,“不需要。”

青年如雕塑一般跪在地上。

沈星悠轉身往前走了幾步,又走了回來。

“我們去南陵吧。”沈星悠說。

汽車沿着藤蔓扭曲的道路艱難前行,盤錯叢生的樹枝橫在路上,有時需要停下來清路才能通行。

那些藤蔓正在清理地球上的一切,它不可阻擋地生長,以無盡的生機宣告着死亡。

一天一夜之後,汽車在淩晨抵達海域。

藤蔓從岸邊延伸到海域,往海底深處生長,那些蓬勃的綠意,使海水呈現出令人驚異的幽綠出來。岸邊森林裏,被烈火燒過的樹幹上,長出了新綠和色彩奇異的菌類。

“這裏是臨安市,南陵在那個方向,去不了。”阮均指了指海面。

遠處,海面呈現出不同明暗的綠色,沈星悠看着那綠意,感到徹底的迷茫。

“那裏有個人!”阮均忽然道。

那個人穿着一身灰白的衣服,如一根幹瘦的蘑菇在綠色藤蔓間蠕動。沈星悠仔細看過去,下一秒,他不知怎地從遠處瞬間來到了沈星悠這邊的車窗下。

他擡起滿是皺紋的臉,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形成兩個黑洞,眼球渾濁無光。

“找海底城,跟我來。”他的聲音卻是非常慈祥,甚至帶着同情的善意。

阮均沒有說話,眼神裏充滿了憂慮。

“他是生态園門衛室的那位老人,我認得他。”沈星悠忽然想起來那位老人,心裏懷着一種隐秘的期望。

“那穿上防輻射服。”阮均說。

下了車,老人在前面帶路,走到某處海域,他忽然從水底藤蔓間拖出一只類似于鯨魚的船,那裏面是全封閉的,大概可以潛水。

從魚腹下進船,透過窗戶可以看見海底世界。

層層藤蔓間,鯨魚船在被淹沒的城市廢墟間穿行,偶爾可見長相怪異的生物,從旁邊游過。

很久之後,鯨魚船在一處漆黑的山前停了下來。

老人拿出兩套潛水服,交給沈星悠,他自己卻什麽防護服都沒有穿,打開艙室的門,直接走向水中,自由呼吸,如同在陸地上行走一樣。

沈星悠隐藏起驚訝,換好潛水服。海面已經距離很遠了,看上去一片幽暗。水裏有浮力,她緊跟着老人。

随着走近那座山,她心裏的奢望卻來越強烈。

那山是有樹木的,甚至有依稀可辨的道路。從一條通道往前往下走,一座漆黑恢弘的牌樓赫然矗立在眼前。

它的樣式沈星悠再熟悉不過了,但它更加高聳威嚴,兩邊屹立的石柱,如同守山大神,守護着古老的“齊諧司”。

上面的字看不清,但是它已經告訴沈星悠答案了。

走進一扇門,水随着門的開啓湧進去,但同時随着地下的通道瀉出。門合上,這一段通道是潮濕的,腳下有轟鳴的機器洩洪聲,兩邊的牆壁上,挂着發光的水母等生物,光線幽暗。

再走進一扇門,水聲已經聽不見了,這一段通道出現了漸次的燈光。老人示意可以脫下潛水服。

通道沒有水,悠長縱深。

沈星悠終于可以說話了,她走上去,“前輩,這裏是齊諧司嗎?光塵先生,是不是在裏面?”

“這裏是臨安齊諧司。”他的聲音慈善平靜,“光塵,他已經死了。”

“孩子,走吧。”他打開了第三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