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森林(十六)

“你在說什麽!”沈星悠猛地站起來,忽然一陣頭暈。她絕不可能相信這些話,也不允許任何人诋毀光塵。

“我說的是事實,”阮均站起來,去扶沈星悠,“你別激動,先休息一下,你才醒過來。”

“出去!”沈星悠推開他。

“那我去給你拿些食物過來。”他輕聲道,出去關上了門。

沈星悠坐下來,安靜的房間,她快速的心跳聲清晰可聞,她從來沒有這樣不寧過。緩了很久,她才慢慢冷靜下來。

只是如今的一切仍然像夢一樣,她無法接受光塵的離去。

敲門聲響起,阮均端着托盤推門進來,“星悠,先吃點東西吧。”

“別再想那些事情了,”他将食物放在桌子上,“我知道你難以接受,但是事實就是如此,外面的人,大部分都是中心基地的幸存者。”

他走到沈星悠旁邊,“那人處心積慮将地球變成末世,一切已無可挽回。外面的世界最終會被藤蔓病毒清洗幹淨,無法生存,我們就在基地安心等殿下回來吧。”

“我要回生态園。”沈星悠不想聽他說這些。她本來就不想離開生态園。

“說到生态園,”阮均說,“在你沉睡的這些天,生态園的一部分人也來到了基地。”

“那裏已經很難生存了,北原基地在盡自己的力量接納地球上的幸存者。”

“當然,也有一些人不願意離開生态園。”

他沒再說下去,似乎想到了什麽,繼續道:“新來的人暫時住在外城,也許有你認識的人。星悠,你先吃點東西吧。吃完了我帶你去看看。”

沈星悠來到桌邊,勉強吃了點食物。北原基地距南陵有兩個小時的航程,想要離開這裏,并不是那麽容易。而且看外面的變化,這裏似乎形成了新的組織。阮均能帶她來,自然也能帶她走。

“我吃完了,走吧。”沈星悠對阮均說。

“好。”他笑了笑,邊走邊道,“現在這裏是內城,是基地的主要生活區。外城其實是隔離區和出入緩沖區,新來的人暫時住在那裏,檢測完之後會安置進內城。”

北原基地徹底變了。

曾經這裏只是一個純粹的研究中心,古怪而龐大的“靈臺”飛船,懸停在中央的空地上,日日發出令人厭煩的試驗聲。它怪異的造型和永不停息的工作,無時無刻不在宣示着它不屬于這個世界,它抗拒這個世界,它日日都在準備着離開,它會離開并将毀滅這裏的一切。

“靈臺”光滑且扭曲的銀白色表面反射着暗紅色的人造太陽光,使整個空間都籠罩在一種森冷又壓抑的氛圍中。這裏連種植區的樹木也是黑色的,一種怪異的黑色,像金屬一樣,溫度永遠是零下,光滑的地面凍土,不生長任何植物。

曾經這裏幾乎沒有地球生活的痕跡,整個基地都在為離開地球而準備着。

但現在,這裏竟然是溫暖的,沈星悠穿着春天的單衣,卻不覺得冷。在這裏,沈星悠甚至在空氣中聞到了雨後森林的味道和花草植物的味道。

她感到恍惚,似乎回到了災難前的街市。道路兩邊,商鋪林立,裝修都獨具一格,各有特色。花店的植物花束堆滿門口花團錦簇,餐館的招牌簡潔卻傳來食物的香味,服裝店裏挂滿了各種風格的衣服,裏面有人在縫制衣服有人在量體裁衣。人們逛街閑聊,繁忙而熱鬧。街道上的人不多不少,大家臉上都帶着平靜悠閑的笑容,各做各的一份事。

沈星悠踩在光滑堅固的白色地面上,感受到了輕微的重力吸引,和曾經一樣。那不是土壤,而是某種人造的地面。這裏仍然是一個封閉的空間。

路邊有通風口,不間斷地向空間內輸送着帶着雨後森林味道的清風。

地面倒映着暗紅的天空,如同籠罩在春日的雲霞中。

“怎麽樣?這裏很适合居住吧!”阮均輕聲說。

沈星悠沒回答,她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荒謬感。花店裏,那些花朵都長在營養液中,開得絢爛詭谲,似乎要将整個生命燃盡。

無根的植物,脫離了土壤,可以生長多久呢?

“那是什麽?”沈星悠問,街道盡頭,一條筆直的路通向遠處極高的建築物,那棟建築物奇異壯麗,拔地而起,像森林生長出來的一顆美麗龐大的蘑菇。它的外圍覆蓋着茂盛的植物,高聳渺遠,如一個童話中的巨人凝視着整個基地。

小提琴聲在這時響起來,回蕩在街道上,悠長而和諧。

“那是基地的中心,我們還是不要靠近了。”阮均指了指前面,“走吧,前面有人在演奏。”

沈星悠也凝神聽着,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樣自由的音樂了。

“在那邊。”阮均說。

沈星悠不覺走過去。音樂是從建築物旁邊的草地傳來的,那裏似乎是一個修建規整的公園,有人在上面散步。青草生長在淺淺的水層面上,中心的噴泉水柱折射出絢麗的光。一位女士站在旁邊拉小提琴,她穿着華麗複古的西式紅裙,正忘情地演奏着。暗紅的陽光下,她如同天上墜落人間的使者。

一曲完畢,她向面前的聽衆鞠躬。周圍的人,陸續往她前面的琴盒裏放類似硬幣的東西。沈星悠想那應該是這裏通行的錢。

她笑着感謝,放下小提琴,忽然向沈星悠看過來。

沈星悠有點窘迫,她沒有任何打賞的東西。阮均将一把硬幣放進琴盒裏。

“謝謝你的音樂,我好想看到了某個美麗的黃昏。”沈星悠走過去,真誠道。

她笑了笑,身上散發出友善迷人的氣息,沈星悠忽然意識到那是信息素。在這末世中,能幸存到現在的,已經不僅僅是普通人類了。

“确實是一個美麗的黃昏。”她彎下腰,将琴盒的硬幣拿出來,将小提琴放進去。

沈星悠淡淡笑了笑,準備離開,她追過來,“我叫岑宣,每天下午都在這裏演奏。”

她将一枚硬幣放在沈星悠的手上,“我有一個朋友,讓我交給你的。”

沈星悠不解地看着她,那枚硬幣材質特殊,圖案古怪,觸感冰冷。

“我還有一個故事想講給你聽。”她繼續說,語氣真誠。

阮均皺了皺眉。

岑宣笑了笑,“當然,不急于一時,等你有時間再來找我。”

“嗯。”沈星悠明白了她的意思。

往外城走去,阮均說:“硬幣能給我看一下嗎?”

他看了看硬幣,若有所思,卻只說了句“很普通的硬幣”。

公園噴泉下,王玄出現。

“你又想做什麽?”王玄問。

“她和星悠并不一樣。”岑宣将琴盒背起來,“要是星悠,這個時候就該被我拉着去喝茶聊天了。”

“呵,”王玄輕笑,“她被你騙過一次,還會被你騙第二次嗎?”

“我說光玄大人,有沒有可能,星悠一直都相信我說的話呢?”岑宣聲音低沉下去,“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只有她真心地聽我講故事。”她苦澀地笑了笑。

“走吧,不知道他們要去做什麽。”她看向前方沈星悠已經消失的背影,喃喃道,“雖然不一樣,但是見到了還是很懷念,看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了。”

“你理解不了。”王玄說。

外城住着的都是沈星悠不認識的人,王玄、執夷、寅清、紫夜都沒有來。沈星悠早有預感,他們是不會離開生态園的。光塵永遠沉睡在南陵山的土地裏,大家的結局也會是一樣。

沈星悠想回生态園的願望越來越強烈。她想見到紫夜,想見到寅清和執夷,他們是跟随光塵最久的人,也是沈星悠在這個世界上僅剩的家人。

生态園是她最後的家園,她想即使是死,也應該死在生态園的土地裏。

“一個都不認識嗎?”阮均滑動着屏幕,近期新來的人物面容和名字一一對應,只是都不是沈星悠想見的人。

沈星悠搖搖頭,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兩個人,他們剛剛被阮均刺了一針,暈倒了。

阮均把他們扶到椅子上坐着,“快走,他們要醒了。”

“會被發現嗎?”走出辦公室後,沈星悠小聲問,她沒想到阮均說的找人是這種方式,而且她竟然能在行政樓暢通無阻地開門。基地很明顯有組織,有組織就有管理者。

“不會。”阮均笑了笑,“用你的權限開門,監控會失效,不會有任何記錄。”

“我為什麽能開門?”沈星悠跟着他從行政區的側門出去,一路上都沒有人。

“因為你有基地的最高權限。這裏雖然變化很大,但是運行系統沒變。”阮均解釋,從辦公樓出來後,阮均帶沈星悠從原路回內城。

遠處似乎是一個管理嚴密的地方,設了幾道警戒線,有人在巡視。

“包括大門嗎?”沈星悠看向外城的邊緣,“那我可以調輛車嗎?”

“我勸你不要嘗試。”阮均看穿了她的心思,嘆了口氣,認真道,“星悠,我和你說實話吧,生态園大概已經被炸毀了,你去了也沒用。”

“炸毀?”

“生态園的光塵死後,北原基地對生态園進行了轟炸。這世界上除了他,沒有人可以在核彈下保護生态園。”

正說話間,大門處駛進了幾輛汽車,徑直往警戒線那裏開去。阮均忽然拉着沈星悠躲在建築物後。

一個封閉的囚籠從車上運下來,裏面傳來生物低沉的吼聲和撞擊聲。囚籠被裝載到一輛推拉車中。有一個人從另一輛車中下來,他穿着黑色的風衣,金黃的頭發在光下格外奪目。

他對着旁邊的人說了什麽,走進另一輛小汽車,汽車駛向內城。

沈星悠震驚地看着阮均。

“這些事情幾句話說不清楚,但這裏絕對是最安全的。”阮均走出來,“現在的情況是,金恩殿下以為你死了,他也不知道你在基地擁有最高權限。為了你的自由,你還是不要碰到他比較好。”

“星悠,我們回去吧,如果你想知道,我慢慢告訴你。”

這一夜格外漫長,按時關閉的太陽失去了溫度,但基地仍然是溫暖的。清風從地下吹來,空間裏傳來和諧規律的風聲。沈星悠打開窗,基地沉睡下來,懸浮的路燈在道路兩邊漸次排開,一直延伸到那棟龐大高聳的中心建築。

沒有光的反射,那棟建築表面的植物是幽黑的,不像白天那樣绮麗。封閉的空間內,它矗立在基地的邊緣,如同一位黑暗的巨人。

看久了,它似乎也在凝視着沈星悠。

沈星悠感覺到有些瘆人,關上了窗戶。

阮均說的沒錯,基地很安全。沈星悠在基地內如同一個透明人。她存在,卻沒有知道她的存在。內城管理松散,除了不能離開基地和随意走進中心建築外,這裏絕對自由。內城恢複了商品經濟,一切都靠市場調節,幾乎沒有規則,武力和金錢掌握了話事權。

基地的森林,已經開發成了大片的農田和養殖區,那些黑色的樹木全部變成了建築物的材料。淡紅的光下,麥田一望無際,青青粗壯的麥穗上,浮動着淺黃嫩綠的小花,星星點點,如夢似幻,似霧若塵。麥香清悠,蕩漾起金色的詩意。

那片湖還在,沉靜幽綠,堅冰已經融化,水面漣漪蕩開一圈圈暖意。只是湖邊沈星悠曾經種的植物都不見了,大概已經徹底枯死腐爛。

“聽說那天關在籠子裏的是蠪似。”阮均前幾天去中心建築見過金恩,他也不隐瞞,把知道的信息都告訴沈星悠。

“那天我将你帶到基地後,金恩殿下果然轟炸了生态園,但是核彈意外偏向海中,引發海嘯,生态園被海水淹沒沉海,蠪似也逃走了,金恩殿下帶人追了一周才抓到蠪似。”阮均思考着,“生态園除了光塵,竟然還有這麽強大的異能者。”

“有人在保護生态園,會不會是光塵先生沒有——”沈星悠沒繼續說那個字,她知道不可能。

“蠪似為什麽在生态園?”沈星悠問,作為南濟島命案的罪魁禍首,生态園也一直在找它,它不可能藏在生态園。

“蠪似就是中心基地的周彥。”阮均停下來,“僅憑夏烨的力量,是無法毀滅整個地下城的。”

“是周彥和夏烨合謀,将庇護人類的中心基地變成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