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周醒來的時候, 語文老師正用書挨個兒敲還趴在桌上不願醒的學生,菜市場賣菜一樣吆喝着讓他們把該準備的書本都拿出來。
他慢慢坐直身子,耳機從耳邊滑落, 掉在腿上,正好錯過了那首歌的最後一個音符。
“剛剛放的是什麽歌?”馮周問道。
虞少淳低頭看了眼手機:“《Remember me》”
“挺好聽的。”馮周說。
“你會一直記得我嗎?”
“嗯?”
馮周停下動作, 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沒明白剛才那個有些突然的問題是什麽意思。
語文老師轉了一圈拔蘿蔔一樣把學生拔了起來,又回到講臺上, 打開投影儀,準備放這節課要用到的PPT。
“我的意思是, 如果有一天我……”他頓了一下, “我去了別的地方,你會記得我嗎?”
馮周問:“去哪?”
“那個不重要啦, 就是我如果丢下你一個人跑路了,你會記得我嗎?”
馮周肅然起敬:“原來你還想幹始亂終棄這種事?”
虞少淳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半晌,彈了他腦門一下:“呀你這死孩子, 吃我這麽多糖嘴還不甜,真沒良心。”
“你打我幹什麽?”
“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他說,“笨蛋小馮。”
語文老師一拍講臺:“虞少淳, 你怎麽看着你同桌笑得這麽開心?你同桌比課文好看嗎?”
那确實同桌比課文好看多了。
虞少淳自覺主動地拿着語文書站了起來,十分熟練:“老師我錯了,我去後面反省。”
“不用你去後面, 一學期去反省十次八次也反省不明白, ”語文老師點了點馮周,“不是喜歡看同桌嗎?這節課你就坐在那兒看人家怎麽學習的。”
虞少淳覺得有點尴尬。
黎國豪幾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偷樂着轉過來,對虞少淳比了個大拇指。
“湊什麽熱鬧?你也想看你同桌是不是?”語文老師恨鐵不成鋼, “還有誰想看同桌?我都滿足你!”
只要自己不覺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別人。
虞少淳從善如流地坐下來,十分聽話地抱着課本看馮周學習。
“我們繼續讀這篇《項脊軒志》,”語文老師切了一頁PPT,“從‘項脊軒生曰’開始讀。”
虞少淳看着風頭過去,悄悄從桌洞裏翻出耳機:“我睡啦,午安。”
馮周對他伸出一只手。
“怎麽了?”
“分我一個。”馮周說。
虞少淳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借着語文書的掩護把一只耳機塞進了馮周耳朵裏,指尖擦過他的耳垂。
男低音伴着吉他聲在馮周耳邊響起,英文的唱詞和古文閱讀的句子混雜在一起,居然意外地有幾分和諧。
他去看虞少淳時,發現這人手撐着頭擋住臉,明目張膽地閉上眼睡覺。
只不過臉還是側向他這邊,好像真的在一直看着他一樣。
原來他聽歌是為了快速助眠。
“‘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後二年,愈久卧病無聊,使人複葺南閣子,其制稍異于前。’”
“Each time you hear a sad guitar.Know that I’m with you the only way that I can be……”
“‘然自後餘多年在外,不常居。’”
“Remember me.Though I have to travel far……”
“‘庭有批把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Remember me.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馮周寫注釋的手一頓,慢慢回味着最後一句歌詞。
那句低沉的“remember me”和經典詠流傳的“亭亭如蓋矣”似乎有什麽奇妙的共振,讓他莫名心口隐隐作痛。
你剛剛是在暗示我什麽嗎?
他看向身旁閉眼假寐的人,無聲地在心裏問着。
整篇《項脊軒志》本就不是什麽基調歡快的文章,也并非探讨政事的論述文,可語文老師似乎喜歡得很,就算它并不在高中必背的篇目裏,也舍得單獨拎出來一節課做PPT專門講。
她總是這樣,願意講一些與考試無關的東西,領着學生們讀史鐵生,讀王小波,讀各種不在“考察範圍”內的文章。
可能現在沒人懂她的用心,但或許過幾年,十幾年再回想起來這些東西時,才能明白其實語文老師在教他們學習并不只是為了考試,更是為了能用更溫柔的目光看待世間萬物。
下課鈴響的時候,虞少淳準時醒來,順手拽過馮周的語文書往自己的書上謄知識點。
馮周看着他埋頭熱火朝天地抄筆記,終于還是沒把問題問出口。
他嘆了口氣,剛要把筆放進筆袋裏,一本螺旋而來的練習冊擦着他的臉飛到桌上。
“歐耶!全壘打!”邰枚在不遠處喊道,然後不出所料地被周圍幾個人按在桌上制裁。
馮周翻開那本龍飛鳳舞寫着某人名字的英語練習冊,皺着眉發現他昨天的作業上又紅紅火火的一頁大叉,可以稱得上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你英語又怎麽了?”
“你得允許我水平的不穩定發揮,”虞少淳說,“這是彈性形變,就像小彈簧一樣偶爾也會被壓縮到很短然後彈到很長啦。”
“是我平時給你找的題太簡單了嗎?”馮周問,“但是我覺得和練習冊的難度不至于差得這麽大吧。”
虞少淳把語文書還給他:“和你沒關系,是我的問題。”
馮周剛想說什麽,卻被黎國豪打斷了。
黎國豪在自己位置上和他招手:“虞總!數學卷借我研究一下!”
虞少淳懶得走大半個教室的路,直接抽出自己的卷子疊了三四下,疊成紙飛機對着黎國豪就扔了過去。
紙飛機在空中盤旋了幾下,不偏不倚地大頭朝下,砸在路小南的桌上。
路小南把紙飛機拿起來:“這誰的?”
“我的我的,”虞少淳說,“你別扔給我,給——”
他話還沒說完,紙飛機便被路小南原路遣返,在空中打了幾個轉又調頭去了別的地方。
黎國豪急忙喊:“給我給我!”
下午的陽光和悶熱的空氣本來讓人昏昏欲睡,可一架紙飛機卻好像點燃了一室的熱情。
它總是偏離航道不按常理出牌,一會兒飛到這個人桌上,一會兒砸在另一個人頭上。而這群全校前一百的學生似乎找到了什麽絕頂好玩的東西,争先恐後地傳球一樣讓別人把飛機傳給自己。
好像這是十七八歲學生的共性——教室裏出現的所有與學習無關的東西都比學習本身有意思。
氣氛過于歡樂,吓到了一個來二班傳話的高一學弟。
他看着一屋子鬧哄哄的人,疑心自己走錯了路,還倒着回去看了眼班級的門牌,确認無誤後又進了門。
馮周看見這個在門口躊躇的人,認出來是高一一班的學習委員,多半是找他來開會的。
虞少淳在他背後喊道:“小馮同學,你去哪?”
“開會,”馮周說,“你自己把英語作業改了,我回來檢查。”
虞少淳雖然嘴上說着“改是不可能改的這輩子都不可能主動改英語作業”,但依舊把馮周夾在練習冊裏的英語卷子拽了出來。
一張折了幾折,明顯是匆忙被人塞進書堆裏的紙随着他的動作掉了出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他把紙撿起來,做賊似的瞥了眼門口,發現馮周沒有去而複返的可能,這才小心翼翼地展開了那張紙。
那是之前他們搞的問卷,而他手裏這張應該是馮周自己填的。
填完了後悔再悄悄拿走裝作無事發生,再次刷新了虞少淳對“臉皮薄”的理解。
——“你如何描述高中生活?”
馮周用十分工整的字跡抄寫了一遍本周課表。
真是不出他所料。
——“你印象最深的知識點是什麽?”
“動量定理”。
虞少淳看着這四個字,忽然想起兩人互不知情時在QQ上讨論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動量定理。
——“你最喜歡學校裏的哪樣東西?為什麽?”
“天臺,看風景很好。”
是他那個“秘密基地”天臺嗎?
不知道馮周之後還有沒有偷偷爬上去過。
他懷着期待看向最後一個問題,本來以為馮周會用“多巴胺”或者“荷爾蒙”來科學地解釋什麽是“愛”,但答案卻出乎他的意料。
“如果讓你寫學生時代的喜歡和暗戀,你會怎麽寫?”
——冬天的煙火,搖過的可樂,橙色的田徑背心。
——我的一生本應該井然有序,可有人冒失地闖了進來,那麽他就會成為我一生中最特別的例外。
虞少淳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原來在自己的心動剛萌芽之前,就已經有人比他先動心了。
這場看似幼稚又不對等的愛,竟然在一開始就是雙向奔赴。
他沒人分享突如其來的喜悅,只能懷着滿腔興奮竄到前面,加入同學們争搶紙飛機的隊伍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