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多, 沈盈盈準時在屋裏飙她的女高音,忽然聽見外面翻箱倒櫃的聲音。
她探頭出去:“幹什麽呢你?”
虞少淳從茶幾下露出個腦袋:“我找點東西。”
沈盈盈連忙小碎步跑了出來,一把搶過他手裏的一本書:“這都是我收藏的劇本, 你能看懂嗎就在這兒翻?”
“看不懂,”虞少淳承認, “但是我找這個有大用, 所以來翻翻看。”
“有什麽大用?”
“我們要開藝術節了,得準備個節目, 我就想來你這兒找找看能不能給我送點靈感。”
沈盈盈瞪了他一眼:“唱唱歌跳跳舞得了,弄什麽劇本你能弄懂嗎?有這個時間不如去背背英語單詞, 雅思準備得怎麽樣了?”
虞少淳手裏的動作停了下來:“媽, 我能不去嗎?”
“不能,”一向好說話的沈盈盈這回卻态度強硬, “你媽雖然管你管得松,但是這種人生大事上絕對不含糊。”
虞少淳嘆了口氣,坐到沙發上:“道理我都懂, 但是國內我又不是考不上好大學,上大學再出國也不晚啊, 為什麽非得高三下學期去?”
“這回是靠你舅舅的關系和那邊談下來的,誰不去誰傻, ”沈盈盈把手裏的劇本放在桌上,“而且不是你自己吵着要去帝國理工嗎?屋裏那張‘夢中情校帝國理工’還沒撕下來呢。”
虞少淳恍然大悟:“有道理,回去就給撕下來。”
沈盈盈拍了他後背一巴掌:“說什麽呢, 你以為撕下來就不用去啦?”
“放過我吧沈女士, ”虞少淳雙手合十,“你說我這個英語成績連年吊車尾,去英國不是自尋死路嗎?”
沈盈盈撇撇嘴:“你前幾年可不是這麽說的。”
她拿腔拿調學起兒子先前的豪言壯語:“‘我就是為帝國理工而生的, ’‘沒有人可以攔住我去帝國理工的腳步,’‘語言不通怎麽了?多聽聽不就會了?’這都誰說的誰說的?”
虞少淳認命地低下頭,心不在焉地撚着劇本封面卷起來的頁角:“可是……”
“哦我知道了,”沈盈盈說,“你是不是談戀愛了舍不得小對象所以才不想去的?”
虞少淳他媽雖然日常脫線,但每到關鍵時刻總是猜得比誰都準。
沈盈盈見他不說話,知道十有八九是猜對了,立刻興奮起來:“我家豬也能去拱別家大白菜了?說說是哪個小女生?是不是你們班那個小班長?我和你說哦,那次我去家長會,特喜歡那個小姑娘,辦事幹淨利落……”
虞少淳打斷她:“我們班你誰不喜歡?”
沈盈盈每次開家長會都要和虞少淳他爸打一架,在虞爸舉手投降後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就算是在有演出的時候也要推掉所有活動,美其名曰關愛兒子的健康成長。
所以二班的每個人都認識虞少淳這位絕頂漂亮又年輕的媽。
沈女士不僅盛裝出席,還自帶零食,遇見留下來幫忙的班委就塞給人家,說謝謝照顧虞少淳這麽個大麻煩精真的辛苦你們了。
虞少淳風評掃地,沈盈盈大受歡迎。
“還有你們班那個叫‘太美’的小同學,”沈盈盈又說,“我覺得他适合去學表演诶,他要是想向這方面發展可以來問我,我看人可準了,他……”
“打住,”虞少淳把她往屋子裏推,“回去唱你的歌。”
沈盈盈還不忘回頭叮囑他:“你可千萬別放棄千載難逢的機會啊,我和你說你要是放棄了你小對象絕對看不起你,我也看不起你。”
虞少淳想了想,覺得沈盈盈說的有道理。
如果将來某天坦白自己放棄了帝國理工的offer是為了和馮周一起待在國內,馮周絕對會用“弱智”兩個字形容他。
帝國理工确實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可馮周也是千載難逢的愛人。
他漫無目的地在一堆西文法文意文英文原版劇本裏找了半天,心裏亂成一團,終于洩氣地坐在地上點開手機。
“桃園七結義”群聊有200多條未讀消息。
他們聊什麽聊了這麽多?
【數學好難】:馮學霸你參加不啦?
【芝諾的烏龜】:我試試吧,不一定行
【謙兒~】:那我們到底要表演什麽?
【虞少淳神經病啊】:小道消息,一班據說準備了很勁爆的東西
【黎國豪】:什麽東西?胸口碎大石?鋼管舞脫衣舞?
【數學好難】:……你可以閉嘴嗎?
【虞少淳神經病啊】:我們快開動被數理化荼毒的腦子好好想一想
【珍妮瑪仕多】:這誰?
【芝諾的烏龜】:陳驷
虞少淳看着那個極具攻擊性的群昵稱,順手把自己的微信id改了。
【薛定谔的貓】:你是不是嫉妒我帥?
【數學好難】:怎麽情侶名都用上了?
馮周剛寫完作業。
似乎被他下滑的月考成績刺激到了,馮青青這個月回家的次數居然超過了五次,這放在之前都是絕無僅有的事。
房間裏有點悶。馮周抽了本《考點》壓在自己的手機上,起身去把窗打開,回來就看見了虞少淳新鮮出爐的“情侶名”。
他看着路小南的話,臉頰有點發燙,剛要回複,就聽見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馮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手機一鎖丢進旁邊的櫃子裏,裝作在認真研讀《考點》的樣子。
馮青青推門進來,二話不說就伸手翻他的《考點》,翻完了又翻他放在旁邊的學校練習冊。
馮周快速思考了一下,覺得那本練習冊應該沒什麽問題。
“這是什麽?”馮青青指着練習冊上的一處塗鴉問,“上課畫畫?”
馮周看着那個熟悉的笑臉,心裏暗罵沒事找事在自己練習冊上畫畫的虞少淳。
“可能是同學畫的吧,我……”
馮青青打斷了他的話:“我想和你商量個事。”
馮周被她這麽輕易地放過,直覺下面不會是什麽好話。
“我和你爸感情不好,等你高考結束後就離婚,”馮青青用的是“商量”這個詞,但語氣裏裏外外卻并沒有“商量”的意思,“這個你知道吧?”
馮周點點頭。
馮青青繼續說道:“醫生職業壽命很長,我不需要誰給我養老,所以來問問離婚之後你願不願意跟着你爸?”
願不願意?
馮青青就差直接把“我不想要你”這句話直接說出來了。
可如果周萬金也不想要他呢?
馮周吸了吸鼻子,只覺得方才那股悶熱煙消雲散,連帶着潮濕的夏日晚風都冰涼刺骨:“你不想要我?”
馮青青皺眉,似乎沒想到他會問自己這個問題:“不是說不要,是你沒必要有監護人了。如果你爸不想要撫養權也沒太大問題,因為考慮到你已經成年,如果上大學學醫也會有補貼,多少能自己養活自己。”
馮青青簡直是手術刀成精,每句話都往馮周心口紮。
無形,但血确确實實地無聲滴落。
“如果這麽不想要我的話,為什麽當時要把我生下來呢?”
馮青青怔愣住,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
馮周好像什麽都不想顧慮,又什麽都不怕了,壓抑十八年的情緒不知為何突兀地在這個晚上噴薄而出:“我不想考醫學院,也不想學醫,不要你給我鋪路,我就想自己活自己的人生,有那麽難嗎?”
“你不學醫?”馮青青問,“你為什麽不學醫?還有更好的選擇嗎?你想畢業就失業?”
“學醫連軸轉不顧家,找個自己不愛的人結婚,生個有血緣沒感情的孩子,”馮周擡頭死死盯着她,有憎惡也有絕望,“然後和你一樣帶着怨恨過一輩子?”
馮青青一巴掌甩在他臉上,氣得臉色煞白:“你再說一遍!”
她這一巴掌力度大得很,馮周隐隐覺得自己的臉已經開始腫了。
可話開了個頭,他又實在忍不下去了,像終于被激怒的豹子一樣站了起來,瞪着馮青青:“我說錯了嗎?我不想複刻自己的悲劇很難嗎?”
“家長會沒人開被說是孤兒,所有朋友都被你趕走了,你從來不管我學習累不累開心嗎傷心嗎有人欺負我嗎?你都不管,你只關心我能不能給你鍍金,有沒有給你丢臉,上不上得了那個操蛋的醫學院!”
馮周哆嗦着唇,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最後一句話。
馮青青沒想到這個一直逆來順受的兒子也有露出利齒的一天。
她好像是被氣到或是吓到了,身子篩糠一樣抖,反手又給了他一巴掌,指着馮周的鼻子尖刻道:“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有本事你以後別和我要一分錢,一分錢也別要,你自己養活自己去!”
馮周一不做二不休,似乎把這輩子最傷人的話都要說出來:“你自己不行,考不上北大醫學院,就想讓我替你圓夢嗎?你自不自私?我是為了你活着的嗎?我在你心裏就一直那麽差勁嗎?”
“考不上?”馮青青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可以稱得上詭異的笑,“你說我考不上?是,你當然差勁,你太讓我失望了。”
暴怒好像抽幹了她所有力氣,她像一片将落未落的樹葉,不知是什麽還在支撐着身子不倒下去。
馮青青用最後的力氣,帶着幾分倨傲地擡起下巴,轉身大步走出他的房間。木質門在她身後撞在門框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哐當”聲,震得整個房間都顫了顫。
馮周跌坐回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把臉埋在手心裏。
兩巴掌扇得不輕,腫印慢慢浮現在臉頰上。
他覺得自己很熱,可手腳又冰涼得很。
這一天終于來了,馮周想,自己被所謂“父母”徹底抛棄的一天。
手機在旁邊的櫃子裏不安分地震了幾下,屏幕亮了又滅,顯示他有一個未接電話。
馮周伸手解開鎖屏,看見“桃園七結義”裏有人@他問意見,以及虞少淳的私聊。
【薛定谔的貓】:怎麽不說話啦?
【薛定谔的貓】:小虞同學呼叫小馮同學,收到請回答請回答——
【薛定谔的貓】:[語音通話未接通]
馮周鬼使神差地在對話框裏敲了一句:我以後只有你了。
在發出去的前一刻,他方才過于激動的情緒平複下來,理智及時回籠,光速删除這句話。
要是發出去就是社死現場。
這也太矯情了。
【芝諾的烏龜】:剛剛有事才看見,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