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國豪第二天慘遭滑鐵盧。
他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摸清譚遠照的下班規律, 瞅準了比賽當天下午自習課沒人管,兩點多背着包悄悄跑路,等五點多比完賽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 計劃可謂是天衣無縫。
前提是沒被對面籃球隊的打掉一顆門牙。
譚遠照在家焦頭爛額地備課,被體育老師一個電話叫回學校, 急得他衣服都沒穿利索。
體育老師語焉不詳, 只告訴他黎國豪掉了顆門牙,沒告訴他門牙是為什麽掉的。他以為是和同學打架打掉了, 于是直奔班裏來:“黎國豪呢?”
大家從學禿頭的昏沉中醒來,你看我我看你, 誰也不敢說黎國豪哪去了。
譚遠照沒辦法, 只好盲狙:“邰枚你平時和他關系不錯,你說說他人呢?”
邰枚站起來, 支支吾吾地說:“老師,他好像到辦公室問題去了。”
譚遠照誠懇地看着他:“那你給我講講,他去問什麽題能把門牙給問掉了?”
門牙掉了?
虞少淳扯了扯桌上攤開的一本練習冊, 在下面掏出手機問黎國豪:“兄臺,牙可安好?”
黎國豪秒回他:“不好。”
精辟的兩個字裏裏外外透着一股煞氣。
虞少淳一直樂于作死:“兄臺可曾見過什麽大夫, 吃過什麽藥?”
“別哪壺不開提哪壺,”黎國豪說, “虞總,有沒有人說過你其實挺欠的?”
“當然有啊,馮學霸天天說。”
……為什麽莫名覺得你一點都不會因此反省反而還沾沾自喜得很呢?
***
黎國豪挨的是一記肘擊, 正中嘴唇的那種。
他的比賽沒轟轟烈烈地開場, 但确實轟轟烈烈地夭折了。
口腔醫院說巧不巧,就在八中南門斜對面,穿過條馬路就是, 方便得很,甚至補完牙還來得及再上個晚自習。
黎國豪拍完CT坐在門診外的長椅上等結果,長着嘴仰望天花板,和刺眼的白熾燈大眼瞪小眼,估量下今日社死指數,覺得自己可以考慮換個城市生活了。
嘴裏麻藥的勁還沒過,他感覺不到多少疼痛和缺少門牙後所謂的“漏風感”,但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的樣子一定很傻逼。
“黎總——”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沒想到上一次見面還是健全的你,這次再見你居然已經少了顆牙,我的腿還沒好,你怎麽又殘了啊——”
這個提前哭喪的調調一聽就是邰枚。
他深吸一口氣,長着嘴轉頭剛要開罵,轉了一半卻生生止住去勢,又強硬地把頭擰了回來。
路小南手裏提着他的書包,毫不留情地往他身上一甩:“作業在裏面,你同桌幫你記完了。”
黎國豪痛苦地哀嚎一聲,口齒不清地說:“我都這樣了還要我寫作業?有沒有點人性?”
虞少淳不忘在一煽風點火:“畢竟你撞壞的是嘴,和腦子又有什麽關系呢?”
馮周一個人綴在一群人後面,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整個大廳。
口腔醫院似乎沒有大多數內科外科醫院的消毒水味,甚至走廊兩側還擺着幾盆多肉植物,為本來白牆白瓷磚地的醫院平添幾分生機。這裏護士的衣服是粉色的,帽子上繡着各種可愛的卡通圖案,顯得更容易親近一些。
“老譚下午來了,”黎國豪把自己挂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哼哼着,“幫我墊的CT錢和醫藥費,估計是通知我媽了,要命。”
邰枚給他出損招:“不怕,拿出你和體育老師叛逆的姿态跟你媽叛逆。”
“叛逆個錘子,”他敲了下邰枚的頭,“你見過哪個太子有膽量和皇後叛逆的?”
他話音剛落,高跟鞋清脆的聲音便在樓道外響起。沒一會兒,一個挽着發髻,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鏡的女人便冷着臉走了過來。
皇不皇後不知道,但說不準黎媽是不是和曹操沾親帶故。
雖然黎國豪一身的運動細胞,但他媽媽從頭到腳就寫着“女強人”三個字,一雙冷厲的眼睛藏在鏡片後面,随時準備用堪比X射線的目光洞穿對視的每一個人。
馮周看見她的第一眼,就覺得她和馮青青很像。
黎國豪有些尴尬地瞥了衆人一眼,不情不願地喊道:“段勝男你來得挺快啊。”
“怎麽喊我呢?”段勝男聽見她兒子直呼其名,登時臉又黑了幾分。
黎國豪翻了個白眼,把頭扭去一邊,顯然不想和她說話。
段勝男似乎習慣了他的态度,根本沒理一群小孩對她戰戰兢兢的問好,上來直奔主題:“我不是不讓你打籃球了嗎?怎麽還去打?這下可好,牙直接給打沒了,開心嗎?”
黎國豪哼哼着回了句“開心得很,下次還敢。”
馮周直覺他們肯定要吵一架。
他悄悄戳了戳虞少淳,剛要提醒幾人最好回避一下免得尴尬,就聽見了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
段勝男把黎國豪的書包掀到地上:“能不能念?不能念滾蛋,別浪費我的錢,我花錢供你讀書不好好讀,淨給我惹麻煩,你看看別的孩子,再看看你,一點都不争氣。”
她說的這些都算老生常談,放在平時黎國豪都直接左耳進右耳出,絕對不給它們在腦子裏過夜的機會。
但他看見翻倒在地上的書包,沒來由地一股火從心底竄了出來:“我不争氣你養別人去,我求你養了嗎?”
段勝男愣了一下,旋即用更尖利的聲音道:“我對你這麽好你回報給我什麽了?我為了你抛棄多少東西你知道嗎?又出錢又出力你倒還埋怨上.我了?我這是為了你好你懂不懂?”
黎國豪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管已經泛起絲絲疼痛的豁牙,用比段勝男更大的聲音吼回去:“是我要你辭職在家陪我高考嗎?是我不讓你上班嗎?你自己覺得這是對我好是幫我,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意見問問我到底想要什麽啊?”
馮周看着面前吵成一團的母子倆,恍惚間好像看見了自己和馮青青。
雖然馮青青不會為他辭職在家陪着高考,他也沒那個膽子頂撞馮青青。
段勝男被黎國豪嗆得氣極,滿臉憋得通紅:“有本事你自己付醫藥費,以後別來找我要一分錢!”
旁邊聞聲而來的醫生護士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又沒見過這種新型家庭矛盾式醫鬧,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段勝男深吸一口氣,撿起剛剛扔在地上的手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黎國豪捂着臉坐在椅子上,不知是哭了還是沒哭,也許只是單純不想面對朋友探究的目光。
馮周挺能理解他的。
十七八歲的男生最講究那種虛無缥缈的“尊嚴”,就算牙被打掉了也得和着血往肚裏咽,這種和媽媽吵架被同學圍觀的事估計算得上人生之恥,屬于後半輩子想起來都想當場消失的存在。
他不知鼓起了哪份勇氣,拍了拍黎國豪的肩:“沒事,我媽……也這樣。”
馮周不會安慰人——可以說從來沒安慰過別人,但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畢竟自己小時候經常被馮青青這樣當衆指着鼻子罵,少不了被圍觀群衆嘲笑指點,他怕在人群面前講話也是那個時候落下的毛病,作為童年陰影一直陪他到現在。
十來年前的馮周沒人安慰,也沒人拍着他肩膀說沒事。但是十年後的黎國豪可以有,就當做是給十年前的自己遲來的慰藉。
“我媽媽原來也這樣,總是在一堆人面前說我不争氣。”他磕磕絆絆地說着,似乎并不管黎國豪能不能聽進去,只是終于找到個合适的機會慢慢把心裏的陰影全傾吐出去。
“但是你挺厲害的,你……學習不差,還會打籃球,人緣也好。你已經很棒了,你媽媽她……”
她也是為你好。
後半句違心的客套話不太能說出口。
黎國豪聽着他幹巴巴但确實真誠的安慰,心中的郁結奇跡般地消散了不少。他也拍了拍馮周放在他肩上的手:“謝謝馮學霸,你們回去上晚自習吧,沒多大事。”
雖然他現在的臉色看起來不妙,但幾人也識趣地沒再繼續叨擾。
邰枚出了醫院後長舒一口氣:“代入感太強了,剛剛我以為是我媽在罵我。”
虞少淳故意落後幾步,悄悄用小拇指勾了勾馮周的手:“馮學霸什麽時候學會的安慰別人?”
馮周任由他暗戳戳做那些小動作:“我現在心裏好受點了。”
他答非所問,但相信虞少淳應該能懂自己的意思。
馮周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街道,緩緩吐出一口氣,覺得心上那道名為“原生家庭”的枷鎖隐隐有了一道裂痕。
哪一天他真的能徹底掙脫這道枷鎖也說不定。
“這是改正壞毛病的第一步,”馮周鄭重其事地和虞少淳說,“下一步是……”
“這不是改正毛病的第一步,”虞少淳得寸進尺,又把胳膊搭在他肩上,“這叫錦上添花。”
馮周覺得他只是見人說人話:“少說好話。”
虞少淳反駁他:“我在闡述事實,這就是錦上添花,有什麽問題嗎?”
“別鬧了,”馮周說,“不會有人喜歡強迫症潔癖一體的奇葩人的,毛病得改。”
虞少淳掐了掐他的胳膊:“我啊,我喜歡。”
“我很喜歡有強迫症潔癖還不會說漂亮話的馮周同學,他今天學會了安慰別人,讓我更喜歡他了。”
他每次都在大庭廣衆之下把“喜歡”宣之于口,讓馮周心中沒來由地被一股羞恥填滿。
“你為什麽總說這種……”
這種奇怪的肉麻話。
“因為愛就要表達出來啊,”虞少淳說,“不然別人怎麽知道你愛不愛人家?”
他眨眨眼,似乎在暗示什麽。
馮周忽然想起來自己好像還從來沒對這個人說過一句喜歡。
要讓他毫無準備地現在說,又百分之百是說不出的。
可這對虞少淳不公平。
馮周在這邊做心理鬥争,罪魁禍首好像卻被別的東西轉移了注意力。他扯着馮周的袖子指着遠處的天空:“馮學霸快看那邊的天好好看!”
不只是虞少淳,前面的唐謙幾人也發現了今天的絕美天空,先後叫嚷着拿出手機拍照留念。
那似乎到了天的盡頭,被玫瑰色暈染,被桃紅色點綴,夾雜着幾分金黃和赤紅,像夕陽遺留在人間的尾巴,把雲層勾勒出飛鳥一樣的影子。
馮周也拿出手機,拍下了這張天空的照片。
他記得自己曾很多次見過這樣的天空,從教室窗戶裏,或者在放學的路上。好像如此多彩又溫柔的霞光是高中生活的限定款,總和大考小考模拟考晚自習關聯起來,多一天都不願施舍給長大後的歲月。
照片拍得很模糊,甚至還有旁邊人的半個側臉,逆光的,看不分明。
可他偏偏鬼使神差地一直把它留了下來,悄悄設成了以後每一部手機的鎖屏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