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不愉快的交談後, 馮周再也沒和虞少淳說過話。

他們的關系斷得比來去之間夾的還幹淨。

虞少淳心裏又氣又委屈,蟄伏許久的少爺脾氣終于卷土重來。

不就是朋友嗎?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我沒你還沒別人嗎?

他每天早上到校都先對馮周的空座撂下這句狠話, 然後翻開一本英語練習冊枕着入眠,企圖用滲透壓的原理讓知識流進自己的腦袋。

馮周來了之後就看見他毫無形象地趴在桌上, 左邊是敞開的窗戶, 多雨四月帶着水汽的風往教室裏灌,搞不好能給他吹成個面癱。

他面無表情地站在虞少淳身後許久, 久到唐謙看着他以為馮學霸心中有了歹意想殺人,險些報警。

結果他只是伸手把窗戶關上, 然後讓唐謙給虞少淳披件外套。

當然不能說是他讓的。

唐謙剛披完外套, 又被人戳了戳。

三盒草莓味的伊利QQ星遞到他面前。

馮周冷着臉說:“你一盒,他兩盒。”

唐謙咽了口唾沫, 戰戰兢兢地接下來,覺得自己拿着的不是伊利QQ星,而是三坨C.4炸.彈。

虞少淳在上課鈴響的時候被吵醒, 迷迷糊糊在肩上一抓,摸到件校服衣服:“這誰的?”

“我的, ”唐謙悄悄瞥了一眼馮周,怕自己說漏嘴, 連忙又重複道,“我的我的我的。”

“你的就你的呗,怎麽和複讀機一樣?”虞少淳莫名其妙。

唐謙嘆了口氣, 把兩盒伊利QQ星往他面前推了推。

“這又是誰的?”

“我的, ”唐謙徹底自暴自棄,“都是我的,我對你的愛就像外面的雨, 是不是澆了你個猝不及防?”

馮周把手裏的書本合上,不出意外地察覺到了一道小心翼翼的目光。

他知道是誰的,但是并不打算回應。

這樣挺好,馮周想。

唐謙看着兩位神仙話沒說一句,卻好像用腦電波打了一架似的,在桌板的遮擋下掏出手機。

自從馮周和虞少淳冷戰,“桃園七結義”這個群就冷了幾天,他們幾人閑不住,又悄悄拉了個小群,名叫“桃園七結義分園”。

【風暴中心】:諸位,出大問題

【風暴中心】:馮學霸讓我給虞總蓋衣服送QQ星但不讓我說是他讓的,可是虞總好像知道了

【風暴中心】:我會不會被當成細作斬首示衆?

【數學好難】:當不當成細作我不知道,但是你如果再玩手機絕對會被語文老師抓住的

【普天同慶】:主公幡然醒悟遠離敵方将領,我等喜極而泣!

【風暴中心】:你少看熱鬧不嫌事大,有本事和我換個位置在馮學霸面前喜極而泣一下

【普天同慶】:上課了上課了好好聽課玩什麽手機

***

月考在四月底結束,譚遠照剛批完卷子就被教學主任喊進了教學處。

梁成棟和顏悅色地看着他:“你們班那個叫馮周的同學,他最近進步很大啊。”

譚遠照沒明白他的意思,有些摸不着頭腦。

梁成棟遞給他一份成績單:“這次考試的化學卷是我出的,題目很值得琢磨,可是你們班馮周同學居然答了93分的好成績,是高二化學單科狀元。”

“平時我也有關注過他的成績,不知最近有什麽事促使他有了質的飛躍,刷新了自己之前的成績。”

譚遠照連忙說:“是他自己學的,不關我事。”

梁成棟瞥了他一眼:“小譚,我也沒說人家的好成績是你教出來的啊。”

他把成績單往前推了推:“物理和生物這位同學一科滿分,一科98,真是一個很厲害的學生。我們這次月考之後得舉行一個學習交流大會,讓他來和其他同學分享一下學習經驗。”

“這個……”譚遠照斟酌道,“他可能不太會願意在人多的地方講話,所以可能……”

梁成棟有些驚訝:“為什麽?”

譚遠照一門心思胡說八道:“馮周這個同學他比較怕生,是個很羞澀內斂的學生,這個學習經驗分享大會可以換種方式,對吧主任?”

“羞澀內斂”本人正抱着本物理學史當小說看。

馮周這段時間一直在心無旁骛地學習。人際關系恢複了之前只有陳驷一個朋友的狀态,沒人上着課忽然回頭問他英語題,沒人下課黏着他要一起吃飯,也沒人周末的時候喊他上線Timi。

所以全部的時間都可以用來認真學習,讓他這段時間思維愈發缜密,尤其是在答題的時候深有感觸。

雖然說他現在只是回歸了以前的生活,但還是會覺得隐隐有什麽東西被丢掉了。

他翻了一頁書,目光不自覺地鎖在一個人的背影上。

虞少淳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露出裏面明黃色襯衫的一截。他正坐在桌上和別人聊天,不知說了什麽引得衆人發笑,旁邊一個女生似乎和他很熟的樣子,伸手錘了一下虞少淳的肩。

熱鬧的氛圍和他這邊的安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就應該是這樣,馮周想,或許從一開始他和虞少淳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總有一天會發生争執,這一天早來晚來都是來。

物理老師提前兩分鐘到了教室,聊天的學生紛紛散開,馮周垂下眼,不動聲色地把目光移開。

他雖然沒看,但能清楚地感受到虞少淳的動作。穿好校服,拉開椅子坐下,從桌洞裏拿書,然後再彎着眼睛和同桌或者前後座扯皮一會兒。

啊對,現在沒有後座了。

馮周自嘲地笑了笑,覺得自己真的挺傻逼。

明明莫名其妙發脾氣的是自己,拒絕低頭和好的是自己,現在天天暗中觀察,像個苦情劇女主角的又是自己。

自作孽不可活,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讓馮周現在拉下臉來求和,他也是萬萬不可能做的。

他怕被拒,被嘲諷,也怕丢人。

活該罷了,性格這麽奇怪的人活該沒朋友孤獨終老。

“……這道動量題目十分關鍵,也很經典,”物理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一道題,“是歷年來選修部分最難的題,而且現在把3-5劃成必修部分了,所以我們更要重視這道最經典的題。下面我點兩個同學上來做題,剩下的同學在下面試着做一做。”

馮周正自己和自己糾結着,忽然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剛擡頭,就見前面那位也手忙腳亂地站了起來。

顯然也沒好好聽課。

物理老師喝了口水,問道:“站着幹嘛呀?”

“啊,”虞少淳順勢伸了個懶腰,“站着……活動一下,坐得有點累了。”

馮周覺得他胡扯的功力真是與日俱增。

他路過虞少淳身邊的時候小聲說:“讓你上去做題。”

虞少淳恍然大悟,連忙跟在他身後走上講臺。

馮周掐着長度掰了塊粉筆,回頭讀題,讀着讀着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這題是當時他在新西方物理試聽課上寫的那道題。

也是……

他和“莪昰迩的命”第一次交流的那道題,甚至當晚對方過于驚豔的積分算法過程仍歷歷在目。

馮周定了定神,擡起手,工整地寫下一個“解”字。

“兩塊厚度相同的木塊A和B緊靠着放在光滑的水平面上,另一塊木塊C落在……”

所以把BC看做整體,以C的初速度方向為正方向。

馮周手很穩地在黑板上建了坐标軸,開始畫圖像。他眼角餘光瞥了眼旁邊的人,就見虞少淳也畫了個一模一樣的坐标軸。

虞少淳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微微側過頭,曲起手指微微敲了敲黑板,唇角勾起一絲笑容。

“比賽不?”虞少淳輕聲說,“看誰想得更快。”

馮周心裏久違地燃起了一簇名為“勝負欲”的小火苗,微微點頭,又提筆繼續畫他的圖像。

他能感受到旁邊的人也在做和他一樣的事,畫一樣的圖像,列一樣的方程。他知道虞少淳寫完動量定理的公式後習慣直接在下面列機械能守恒的方程,然後再用微積分計算加速度,因為那是兩個二次函數的圖像,就和那個夏夜他們在QQ上探讨的第四種方法一樣。

這是馮周無數次研究過對手的卷子後記住的他的習慣,甚至連虞少淳寫字母時最後一筆願意往上提這種小細節他都記得。

尾巴上翹的字母很好看,就像虞少淳笑的時候彎起來的眼角。

在粉筆塵灰飛揚之中,馮周又恍惚間回到兩人第一次相遇的那個多功能報告廳,一身亮橙色衣服的少年插着兜站在黑板前擡手寫下一個個化學公式,穩操勝券的樣子,卻因為半路殺出的一個馮周整段垮掉。

或許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應該于冥冥之中意識到,自己和虞少淳合該是命定的對手,因為整個學校,或者說整個D市都再找不出第二個能和他鬥這麽長時間的人了。

不知不覺間,剛發現所謂真相時的震驚與惱怒已經徹底煙消雲散,和這個人互相了解的半年裏,還是快樂遠超過不快樂的。

馮周最後一筆落下,旁邊的人也同一時間完成了自己的解題過程。

“這兩位同學完成得非常快,大家來看看他們的解題方法,”物理老師說,“馮同學和虞同學非常默契,他們都選了圖像法,這個圖像法我們大家注意一下,因為是要重新建立運動系的……”

默契?

能不默契嗎?

馮周記得住虞少淳寫字解題的習慣,虞少淳又何嘗不記得他一貫的思考方式?

所謂對手,就永遠都要比別人更了解彼此,這樣才能見招拆招,不會落于下風。就像跳探戈,你進一步,我退一步,永遠在試探,但又永遠不會越界。

有時候“宿敵”這種東西鬥着鬥着就變了味,總會摻雜些關于“惺惺相惜”“棋逢對手”,或者別的什麽奇怪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