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到了虞少淳家小區外時, 馮周還一頁一頁地翻着自己和“莪昰迩的命”的聊天記錄。
量子力學誇克微粒,相對論宇宙大爆炸,歧化反應有機生成, 外國文獻諾貝爾得主……
對啊,為什麽那天會在“有只貓貓”正好看見虞少淳?又為什麽每次他從“莪昰迩的命”這裏得到的回答和虞少淳的完全一樣?又有誰能跟他的興趣愛好完全合拍能立刻跟上他的解題思路?
當巧合頻頻發生時, 他就應該意識到不對勁了。
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你下不下車?這可沒法往裏開了啊。”
馮周從震撼混雜着幾分迷茫和生氣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掃碼付了錢後把虞少淳扶下車,靠在牆邊繼續翻他的手機找電話。
其實無論虞少淳喜歡的人是“莪昰迩的命”, 還是這個“莪昰迩的命”就是他本人都不算很重要,但是馮周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堵得厲害。
他終于在聯系人列表裏翻出來了沈盈盈的電話, 告訴她虞少淳醉得厲害自己叫出租車把他送到了樓下, 讓她下樓把人帶回家去。
打完電話,馮周手裏不自覺地轉着虞少淳的手機, 思緒慢慢飄回了初中。
其實他并不是第一次試着交朋友,只不過在這之前的那次的經歷過于痛苦,讓他不想再提罷了。
那應該是初二的時候, 因為馮天材想打擊報複他,用了一年的時間成功讓全班孤立馮周。馮周本來也沒覺得“朋友”到底有多重要, 也沒把這種級別的校園暴力放在心上。
有天晚上放學,一個女生怯怯地走過來問他題目。這是這個班第一次有同學願意主動和他說話, 讓馮周也挺意外的。
他講完題,那個女生問他以後要不要一起走,畢竟大家都住在同一個學區房, 住得挺近, 一起走也不是多不方便的事。
她用的理由是還有很多題目要請教,馮周同意了。
那段時可以算是他初中生活裏比較溫暖的回憶。
他甚至覺得自己擁有了在這個學校的第一個朋友,第一個不叫他怪胎, 願意放學和他一起走的人。
可是馮周錯了。
那個女孩以要問老師題目為由讓馮周放學後留在教室等她。馮周把她當成朋友,自然信了女孩的話,在教室裏一邊寫作業一邊等人。
但是他不光等來了女孩,還等來了馮天材和他的小弟們。
他們嘲笑馮周沒看出來女孩根本不是真心想和他搞好關系,說“怪胎”居然也想有朋友,一身的毛病神仙都忍不了,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貨色,配不配有朋友。
作業本又被撕成一頁一頁的胡亂丢在地上,馮周卻并沒有生氣或傷心,只把冷漠的目光投向那群男生身後的女孩。
女孩嘴唇翕動,好像在和他說對不起,都是這些人逼她做的,如果不這麽做,下一個被孤立的就是她。
是啊,馮周想,本來自己就是早早被孤立的那一個,就算再遭到捉弄和加倍的孤立,也不算過分吧?
雖然他總說自己對這些事不在乎,無所謂,但這麽多年只有陳驷一個朋友也說明了不小的問題。
可能這就是心理學上常說的“PTSD”。
因為一些曾經的傷害,選擇再也不去相信善意和愛會落在自己頭上。
所以你呢?
我以為……至少你會是不一樣的。
馮周的目光投向又靠在他肩上睡過去的虞少淳,無聲地問。
所以你用這個號和我聊天,是想看我笑話,還是單純地想捉弄我呢?
” 沈盈盈踩着高跟鞋從小區裏跑出來:“诶小馮,真是麻煩你了啊。”
“阿姨好,”馮周回過神來,“沒事,同學之間幫忙是應該的。”
沈盈盈扶着虞少淳的胳膊:“跟他爸一個德行,不能喝偏逞強,就應該給他丢在飯店不管他,看下次還敢不敢喝。”
她看着馮周笑了笑:“小馮,不上去坐會兒嗎?都這麽晚了,要不在阿姨家住一宿吧。”
馮周連忙擺手:“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
沈盈盈見他态度堅決只好作罷,拉着虞少淳的胳膊想往回走,卻發現怎麽也拉不動,一擡頭才發現虞少淳另一只手死死拽着馮周的胳膊不放。
沈盈盈覺得有點丢人:“松手啊你,別裝瘋。”
馮周一根根把他的手指掰開,看着虞少淳被沈盈盈拖走,直到和黑夜融為一體,昏黃的燈光再也追不上他們的背影。
他打開手機,選中“莪昰迩的命”,點擊了“删除好友”。
想了想,又在微信拖出虞少淳的對話框,可是想删好友的手無論如何也點不下去。
馮周想起了他們一起看煙花的時候,別人都在歡呼煙花那麽盛大漂亮,可他卻總是擔心這些轉瞬即逝的美麗再也沒法重演。
就好像人與人之間脆弱又不堪一擊的感情。
唇角被人蹭過的地方還在發燙,像被什麽火燎了一下。
是該結束了,他想,無論是抱有什麽目的的這種關系,無論……
無論虞少淳是怎麽想的。
他的第二段友誼,也終究要無疾而終了。
***
虞少淳靠在椅背上抱着手機發呆,時不時微微側過臉,用眼角餘光瞟一眼後面的人。
今天周一,距離他上次一口倒過去了兩天,距離馮周突然不理他……
也過去了兩天。
是不是自己喝醉之後做了什麽奇怪的事惹到他了?還是自己說了什麽奇怪的話?之前不還好好的嗎為什麽突然就冷戰了?
等等。
虞少淳呼吸一窒。
我靠,自己不會是借着酒勁腦子一糊塗表白了吧?
想到這裏,虞少淳猛地回頭看向馮周:“馮學霸,我……”
馮周不帶任何感情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在草稿紙上一筆一劃地寫着公式。
“你為什麽不理我?”虞少淳決定先套套話,“兩天沒理我了,我好寂寞。”
馮周依舊沒說話,只提筆劃掉了兩個錯誤的選項。
虞少淳不死心:“我是做了什麽過分的事惹你生氣了嗎?你好歹給我個道歉的方向吧?”
馮周寫完最後一道選擇,把手裏的水筆蓋合上,将桌子上擺着的書本整理好放進書包裏,起身背着包走向教室另一端的角落,拉開空書桌前的椅子坐下。
虞少淳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一頭霧水,根本沒搞明白自己做什麽惹到馮周了。
他覺得有點委屈又有點生氣,也把書桌上的東西胡亂裝進包裏,單手拎着走到馮周新座位前的位置上敲了敲桌子:“你,去我那兒坐。”
那個同學一臉莫名其妙地看着年級第二,就見他左眼寫着煩躁,右眼寫着快滾,心裏一顫,只能拿着下節課要用的課本從善如流地“滾”去了虞少淳的位置上。
虞少淳“砰”地一聲把書包丢在桌上,長腿跨過椅子,直接面朝馮周坐下來:“你什麽意思?”
馮周的眼睛藏在眼鏡底下,看不分明:“我還沒問你什麽意思,你倒是先問起我來了。”
“?”
虞少淳沒聽明白,剛想讓馮周別和自己打啞謎,卻聽這位啞巴了一上午的人連珠炮似的問了他幾個問題:“裝女生很好玩嗎?耍我很好玩嗎?看見我一邊對你冷嘲熱諷一邊對網絡上的小妹妹有問必答很好玩,是不是?莪昰迩的命?”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聽上去是真動了氣的。
靠,什麽情況?
虞少淳有點懵。
如果自己沒理解錯,當時虞思璇在補習班看上然後加QQ委托自己尬聊的男生是馮周?
所以那個“熱愛音樂的女生”真的是音樂老師,那個“莫名其妙疏遠”他的朋友……是虞少淳?
他還興致勃勃地給人支招,覺得自己這個情感顧問做得特好,什麽問題都能解答出來。
這是他娘的什麽狗血劇情發展?
虞少淳心裏像有一百頭猛犸巨象跳着四小天鵝舞狂奔而過,震撼得他一時間喪失了組織語言的能力,張了好一會兒嘴才說:“不是,那個,那個人是你?你叫‘早晚是我的’?”
“你繼續演,”馮周說,“我在timi叫Kepler,QQ也叫Kepler,你和我說你不知道那個人是我?全世界叫Kepler你還都認識的有幾個?”
“我去哪知道啊?”虞少淳覺得自己也挺委屈,“我妹給你改了備注,所以根本看不見你原先的QQ昵稱,我真的不知道那個人是你。”
“裝吧你,”馮周似乎打定主意不信他的話,“繼續編,編得還挺像真的,我就說怎麽……”
怎麽突然和我示好,突然要和我做朋友。
但他突然覺得這話有點傷人,最後還是咽了回去。
“我他媽要是知道那是你,我早就……”
“早就什麽?”
早就和你說清楚了。
馮周從筆袋裏拿出來兩枚耳塞塞進耳朵裏,顯然覺得他們沒營養的對話該到此為止。
虞少淳心一橫,從他耳朵裏把耳塞拿出來:“馮學霸你聽我說,這都怪我妹,我真的不知道和我聊天的就是你,你信我。”
“虞少淳,”馮周壓着火氣,第一次這麽正式地喊他的名字,一字一頓的,好像他再說什麽話就要揍人一樣,“馬上要月考了,如果沒什麽事的話能不能不要打擾我學習?”
他沒說重話,甚至語調都一如既往的毫無波瀾,但虞少淳分明從他臉上看出了被傷害後自我防衛的警惕。
還不如罵他一頓呢,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