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齊樾早覺得自己無藥可救,細數這麽多年,他的心無比清楚。
無論他當初喜歡的人是什麽貨色,他就是忘不掉,放不下,連恨都帶着刻骨的愛意。
他承認自己就是下賤,對這點心知肚明,即便多少年來痛苦至極,然而怎麽都改不掉。
他離不開明意,可是,卻又不曉得怎麽面對他。
誰會喜歡一個自輕自賤的瘋子,可怎麽都得不到的時候,齊樾卻覺得瘋點更好。
明意瞧他半天不說話,心裏忐忑起來,想找點話題活絡一下氣氛,可是腦子裏一片空白。
倒是齊樾看了看他,黑亮的眼睛照舊冷冷的,像對光潤的玉石。
齊樾說:“你睡着的時候,叔叔阿姨來過了。”
明意怔住:“啊?”
“你昨天晚上沒回家,做父母的,怎麽都該關心關心。”
其實明意很想問,是不是齊樾給他爸媽打的電話,畢竟整個懷城除了他,就只有齊樾見過他爸媽的電話號碼,連陳英喆都不知道。
可是明意弄不太清楚,齊樾到底是真的不記得他,還是出于某種原因不願意面對他。
明意想着,緊了緊拳頭,反正他不會放棄的。
“總之,你先休息吧,”齊樾說,“等他們再來,我會叫你的。”
明意實在沒什麽休息的念頭,他昨晚耗費了太多體力,今天精神卻很充沛,好像并沒有受到大願經的影響。
齊樾陪了他一會兒,忙着回學校,明意心裏很想留他,可惜只能作罷。
他們現在還是“不熟”的狀态。
他想,要是自己膽子再大一點,臉皮厚一點,是不是就能把他留在身邊了,可是很怕齊樾不喜歡。
很快夜幕降臨,明意吃了點醫院的晚餐,正躺在床上養神,電話就響了,父親打來的。
“喂?”他接起來,對面卻沒有一絲聲音。
明意皺眉:“爸,怎麽了?你是打錯了嗎?”
等了十幾秒,還是沒有動靜,忽然挂斷了。
明意滿腹疑惑。
他嘗試着撥回去,等了二十多秒才接,可是和上一次一樣,沒有人說話。
明意覺得不妙,立馬從床上坐起來,腦海裏湧過各式各樣的意外場景。
是不是摔倒了?是不是有人進到家裏,遇到危險了?
他急得發慌,可是找不到辦法獲知情況,畢竟才搬來沒多久,和鄰居都不熟。上次五樓出了惡性案件,小區還有不少人搬走了。
明意連打了七八個電話,到最後連接都不接了。
他等不了,連忙跳下床,和值班護士打了聲招呼就往醫院外飛奔,一邊跑一邊祈禱千萬不要出事。
等他回到樓下,已經急得滿頭汗水,擡眼看了看小區大樓,黑得什麽也看不清。
連開燈的都沒有嗎?
明意摸出鑰匙,飛奔上樓,空曠的樓道裏回蕩着他急促的腳步。
他打開大門,裏面安安靜靜,沒有人入侵的跡象。
父母都不在了,行李也不見了。
明意心中巨震,走了?
他把幾個房間找遍了,果然沒有人,可以确信是走了。
……
明意坐在沙發上,抱着腦袋歇氣。
為什麽不接電話呢?
他查了一下,回老家的車次只有下午才有,就是搭末班車,他們也走了至少兩個小時了。那麽第一次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大概率在車上。
所以聽不見聲音,是信號不好嗎?
明意越想越不安,翻了半天電話簿,找到老家一位鄰居的號碼,讓他幫忙留意爸媽是不是回家了。
他就這麽膽戰心驚地過了一夜,一會兒夢見爸媽,一會兒又看見齊樾的臉,反反複複做了好幾個噩夢,最後汗流浃背地驚醒。
天已經大亮了,床頭的手機立馬響起來。
是老家鄰居打的。
“什麽?您說他們沒回去?好……好好,我知道了,謝謝啦叔。”
明意心情沉重地關掉屏幕,重重地咬唇。
一定不對勁!
昨晚乘末班車回鄉,這時候怎麽也該到了。
他來不及想太多,急忙打開軟件訂票,怎麽也得回去一趟。
買好票,簡單收拾了行李箱,明意十萬火急地奔向火車站。
當年沒有直通鐵路的時候,從懷城到青岩村得花兩天一夜。
後來交通改善,坐火車不到五個小時就能回家。
可是今天運氣很背,明意買的火車推遲了,他本來想着改簽,可是不知道什麽原因,居然沒有票了。
他只能做在候車大廳裏等,從上午等到下午一點,終于坐上了車。
到達青岩村的時候已經傍晚了,火燒雲下,大地和草壟都灰蒙蒙的。
他在村口望了望,幾年過去,居然還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明意對老家沒什麽好印象,更具體點說,是害怕。
他小時候經常幹活到傍晚才回家,有一次走在鄉間路上,忽然看見前方煙火缭繞,一對穿紅戴綠的人擡着轎子,敲鑼打鼓地走過來。
那幫人給他的感覺很瘆人,像是飄在煙霧裏,臉上還都帶着可怖的面具。
他們擡的轎子更是奇特,非常小,壓根坐不下一個人。明意躲在田野裏偷偷看了一眼,轎子的簾被風吹起,露出一尊泥塑的野獸。
那只野獸渾身披毛,姿态卻很像個人,端坐在蓮花臺上,兩眼暴突怒視前方,在加上做工粗糙,顯得十分不協調,看起來就讓人發悚。
明意回去後就生了一場病,怎麽也治不好。媽媽請來了村裏的神婆,那老婆子眉頭一皺,說他沖撞了菩薩。
明意心目中的菩薩都是電視裏慈眉善目普度衆生的,他那時候覺得大人們是不是瘋了,要把個畜生當菩薩。
這麽一想,他病得更重,時不時夢見有只長相奇怪的野獸啃食他的四肢,滿嘴都是鮮血。
神婆給他治了很久,也不見效。後來有一天,幾個男人走進家門,和父母商量了一會兒什麽,他們看他的眼神就逐漸奇怪起來。
那天晚上,明意的媽媽哭着告訴他,他被菩薩看中了,要把他帶走。
從那之後家裏就怪事不斷,經常會有人在深更半夜敲門,打開門卻不見人。家裏圈養的雞鴨鵝也會莫名其妙被咬死,腦袋和身體分家。
父母逼得沒辦法了,想把明意送到祠堂,明意去了一天就被吓得逃回家,他半夜醒來聽見那幾個男人商量,要選個良辰吉日把他綁在水筏上沉江。
明意告訴母親這件事,母親叫他不要聲張,偷偷把明意藏了起來,對外就說不知道去哪了。
他不敢告訴父親,怕父親會把他交回去。
明意年紀小,卻也知道躲着不是個辦法,說到底母親保護不了他,一旦他被發現,軟弱的母親肯定會把他交出去。
不是親生的,到底隔着一層紗。明意努力賺錢,以前盼着出去是為了過好點的生活,現在是為了保命。
後來他幹活累了,躲在樹底下休息,就遇到了那兩個年輕的老師。老師讓他到班裏上學,結識到新的關系,村裏的人覺得不好對付,就沒敢再打明意的主意。
等老師調離了,明意再一次感受到他們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滿了惡意,不過這時候他已經長大了,經過幾年的積累,也有一定的能力遠離村子。
明意至今沒搞懂池塘裏供奉着什麽。每天傍晚,信徒們就會聚集在一起,虔誠地上香祈禱,像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
他有好幾次想舉報這種情況,但看村長也無比相信那位“菩薩”,明意又退卻了。
他爸媽倒是不怎麽信,畢竟家裏條件困難,哪有餘下的錢買香火供奉野菩薩。
明意回到老家院子門口,一看看見大門上的鎖。
真沒回來。
沒回來的話,又能去哪?
他只好摸黑到隔壁找鄰居問問,卻發現鄰居家也被鎖着。
這是在搞什麽……
明意碰了碰門鎖,落下一層灰,驚得瞪大眼睛。
這得是多久沒取下來了。
他明明昨天今天都和鄰居通過電話,按理說他應該在家的,為什麽會沒有人呢?
明意腦子裏冒出一個可能,頓時毛骨悚然。
如果接電話的不是鄰居呢……
那會是誰?
經歷了太多科學無法解釋的事件,明意首先排除了壞人。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沒事兒,不就是個鬼嘛,再麻煩點來只妖,他耗得起!
趁着天色沒黑,明意立馬調轉方向去別的人家,果然不出所料,都沒有人。
人都到哪去了?
他有一個猜測。村子裏大部分人都信奉那個詭異的菩薩,他爸媽算是少數。他記得之前,信衆們就有些魔怔的趨勢,甚至還想把他弄死交給那玩意。不知道十幾年過去,這種着魔的情況會不會像傳染病一樣蔓延,越來越嚴重。
人是不是都到祠堂去了?按照以前的習慣,現在的确是敬神的時間。
明意從行李箱裏摸出點防身物品,悄悄走上通往祠堂的小路。
天色已晚,整個村子都黑黢黢的,唯獨祠堂的方向點着紅燈。
他從矮牆上翻過去,傻眼了。
牆裏挂着一排排紅燈籠,院子裏外擺着數不清的宴席,餐食碗筷一圈圈綻放,靜候着客人來臨。燈籠的紅光照在上面,顯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
明意吞了吞唾沫,下意識往後退步。這種詭異的婚禮場景,喚醒了他并不遙遠的心理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