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那場宴會過後, 伊莎貝爾就和安·羅威爾分手了。
伊莎貝爾這次确實動了心，對她來說，安确實是個好男人, 也是個好伴侶。他們在一起的日子都很開心，他對她好，她也慢慢開始願意付出真心去回應那份愛意。
只是她們最後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這世間對男男女女有諸多規矩。
言語最是傷人無形。
她就是親身經歷過，品嘗過個中滋味，所以才不想因為感情二字再陷入流言蜚語的紛擾, 也不想拖累別的誰。
伊莎貝爾輕抿了一口紅酒, 甜味和苦味混合着一起順着喉腔，一路蔓延到了心尖，她半倚着抱枕, 往着巨大的落地窗外的夜景出神。
其實, 之前他們一起出現在他的朋友熟人面前時, 每每到了要介紹她是誰，別人都知道她是萊西家名聲不佳的寡婦時……她不是沒注意到他臉上神色的不自然。
那時候她就想。
他或許也沒有完全準備好對這份感情全盤接受吧。
有些滑稽。
她看似潇灑，不懼世俗，實際上心底卻不是什麽真正灑脫的人，反倒是敏感膽小居多。
她不怪他。
因為她自己也沒有真正敢付出幾分真心。
只是他的一點點退縮，就足以讓她将付出去為數不多的幾分真心再小心翼翼地收回來了。
所以她是覺得她自己很滑稽。
竟然還沒有認清現實, 心中竟然還是對愛情抱有渴望, 對男人抱有虛無缥缈、不切實際的幻想。
“伊莎貝爾。”
一邊傳來喊她名字的聲音, 伊莎貝爾恍然回神轉頭看過去。
只見暖色調的燈光下, 薇莉娅正慵懶地坐在地毯上, 因為喝酒喝到微醺, 臉頰白皙的皮膚有些泛紅。
她随口誇獎道：“你這裏的酒真不錯。”
“好喝你就多喝點。”她也笑。
“我當然不會和你客氣。”
薇莉娅眯着眼睛看過來，用線條好看的手臂撐着頭, 安靜地望過來時，湛藍色的眼睛裏泛着柔軟的光。
她散漫地半窩在毛毯上，一只手端着紅酒杯，眼睛慵懶地微微眯起來，金發随意披散着，幾根散在邊上的頭發平添了幾分淩亂美，她像一只高貴優雅的貓。
艾麗卡忍不住用手機偷偷拍了好幾張照片給某人發了過去。
“等過兩天我們再去一次北方旅游吧，現在那裏剛好是冬天，我們也好久沒好好出去玩過了。”薇莉娅接着對伊莎貝爾說。
她的聲音也像貓一樣。
軟軟的，輕輕的。
“好啊。”
伊莎貝爾輕聲應道。
她心底忍不住一暖。
薇莉娅沒說一句安慰她的話，但是她都懂，那些不曾言語的、無聲的關心……
“我們要去北方啊？”艾麗卡放下了手機。
因為擔心伊莎貝爾心情不好，幾個女孩想着來陪她說說話也好，就都過來了。薇莉娅來了，艾麗卡和婕斯當然也在。她們關系最好的幾個朋友裏，只有珍妮不在。
提及北方，艾麗卡的視線有些閃躲。
薇莉娅這麽聰明，不會是猜到了吧？
“北方哪個城市啊？”她大大的眼睛裏眸光閃爍，小心翼翼試探了一句。
“就還去我們上次去過的克倫西城吧。”薇莉娅簡單思考了一下，“那裏雪景最好，而且冰城建築也好看。尤其那邊的軍人一向以挺拔骁勇著聞，他們每年這個時候還會舉行冬季閱兵，我們上次就是不巧錯過了，這次剛好去看看彌補一下上次的遺憾。”
“我贊成！”
婕斯已經喝醉了，她根本不知道薇莉娅說了什麽，只聽了一耳朵要去玩，就高高興興、暈暈乎乎地舉起了雙手。
倒是艾麗卡的臉色更加不對勁了。
“你不想去嗎？”薇莉娅歪了歪頭。
她微微喝醉的樣子極美，有種勾魂奪魄的感覺。
艾麗卡說不清自己是被薇莉娅美到了，還是心虛，只感覺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
她慌忙扯出來一抹笑，“沒有，我當然想去了！只是珍妮不在，少了個人，我覺得怪怪的。”
“珍妮啊……”薇莉娅輕輕笑了一下，面龐柔美，眼睛裏卻清冷冷的，沒有一絲笑意道：“就先別提她了吧。”
！！！
完了，完了，這是生氣了啊！
艾麗卡心頭一顫。
她從來沒見過薇莉娅生氣。
可就是脾氣一向溫和的人生氣了，才更可怕，尤其是薇莉娅這樣脾氣頂好的人。
她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副模樣過……
艾麗卡心中瞬間慌了，她也怕薇莉娅生氣啊，心底瞬間流淚貓貓頭。
這叫什麽事啊？珍妮這個混蛋幹嘛非要搞失聯這一套啊？不就是打個電話回來嗎？有什麽好糾結、好難以啓齒的？以前離家出走失敗那麽多次也沒見她覺得丢臉過!
艾麗卡咬着唇，手指飛快地在手機上打字。
艾麗卡：[該死的!大事不妙！薇莉娅生氣了！]
那邊幾乎是秒回。
珍妮：[？？？]
艾麗卡：[薇莉娅剛才還提到了去克倫西城，她這麽聰明，我都懷疑她是不是猜到你跑到那邊去了。]
珍妮：[那她真的猜到了我在克倫西這邊嗎？!]
艾麗卡：[這個不重要!]
艾麗卡：[重要的是!薇莉娅現在都不想提到你的名字，剛才我說到你的時候，她目光可冷了。我都沒辦法給你形容那種感覺，但是我确定，她肯定生氣了。]
珍妮：[！！！]
珍妮：[怎麽辦!]
艾麗卡：[你自求多福吧!不要再聯系我了!萬一薇莉娅知道了我在給你通風報信也生我的氣怎麽辦？]
珍妮喜歡薇莉娅這個秘密只有艾麗卡知道，這段時間她們兩個人一直暗中保持着聯絡。
但是現在，艾麗卡毫不猶豫地選擇抛棄了珍妮。
另一邊，珍妮盯着“薇莉娅生氣了”那幾個字看了很久，有些懊惱地嘆了一口氣。
月光下，北方冬天的夜裏。無人光顧的小巷只有赫赫風聲，流浪的野貓都不會願意到這裏來，一陣寒風吹來，珍妮仰頭看，看到無邊無際點點白色的什麽東西從天上緩慢降落。
原來是下雪了。
薇莉娅最喜歡雪景了呢……
珍妮放任自己倚靠在破舊的牆壁上，她怔怔看着飄雪的夜空，思緒不自覺逐漸飄遠。
那是她和薇莉娅的相遇。
她還記得那時候她母親剛剛去世，父親忙于工作無暇顧及她，她被扔在巨大空曠的別墅裏，只有一群數不清的傭人照顧她。
那年，她七歲。
性格和現在完全不一樣。
內向、敏感、毫無安全感。
大概也就那時候，她是父親希望的那副樣子，堪堪能用淑女二字來形容。
其實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珍妮都一直在遭受校園霸淩。即使那還是小學的時候，貴族家庭出生的孩子卻普遍早熟，學校裏會有一群女孩聯合起來孤立她。
那群女孩總是樂此不疲地在珍妮的座位上塗膠水，或者刻意用裝滿紅墨水的水槍對着她白色的裙子射擊，撕碎她的課本，聯合幾個男孩以惡作劇開玩笑的名義在她的午餐盒裏放小蟲子……
校園逐漸變成珍妮的噩夢。
而家裏也沒有好到哪去。
希爾達将軍總是有事要待在軍隊裏，他很少回來。家裏只有一個管事的保姆負責照顧珍妮的起居，那些傭人都只聽那個保姆的話。
保姆一邊領着高額薪資，一邊卻并不用心照顧雇主的孩子。
她給珍妮吃剩飯，還會偷走她的裙子給自己的小女兒穿。
還有無數次，保姆會死死掐着珍妮的胳膊威脅她不要把這一切告訴她父親。
就這樣，逐漸珍妮變得越來越不喜歡說話，她把自己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拒絕和任何人交流。
薇莉娅轉到那所學校的時候，正好是珍妮的同桌。
珍妮那時候只隐約記得自己的新同桌是個漂亮精致的像玩偶一樣的女孩，并沒有多過在意，因為她知道要不了多久，她的新同桌就會和之前的所有女孩一樣，跟着艾米麗一起欺負羞辱她。
艾米麗就是那個帶頭孤立霸淩她的女孩。
珍妮從來沒有惹過她，甚至開學的時候還送給過她一份很昂貴的禮物，然而艾米麗卻非常不喜歡她，甚至沒有緣由。
珍妮以為薇莉娅很快也會加入艾米麗的陣營，但是她沒有。
大概是出于意外和好奇，就這樣，珍妮開始逐漸關注自己的新同桌。
女孩很漂亮。
喜歡獨來獨往。
她還總喜歡眯着眼笑，時常看見路邊的一朵小花小草，因為天上沒有讨人厭的太陽，或者是随便一件小事都會讓她很開心。
似乎在她的眼裏，世界和萬物都是可愛的。
她是班裏最漂亮的女孩，即使什麽都不做，那些愚蠢的男孩還是會對她瘋狂地獻殷勤。
班裏所有的男孩幾乎都給薇莉娅送過情書，還有無數別的班級的人來送，她每天都會收到數不清的禮物和表白。
艾米麗曾經還拉攏過薇莉娅，可是她嫉妒薇莉娅更受歡迎，後來就開始帶着班級裏的女孩也孤立她。
而薇莉娅卻似乎并不把艾米麗放在眼裏。
對于那些所謂的惡作劇，她都只會用同樣甚至雙倍的方式報複回去，到最後狼狽不堪的那個人反而回回都是艾米麗。
跟在艾米麗身後的當小喽啰的女孩們都很慕強，慢慢她們也覺得艾米麗是弱者，配不上她們的跟随，所以她們改圍繞在薇莉娅身邊想要做她的跟班，并開始自發孤立起了艾米麗。
艾米麗大概從來沒想過她也有被孤立的一天，她嘗到了痛苦，難以接受。再後來，她就退學徹底消失了。
珍妮不自覺開始越來越關注薇莉娅。
慢慢，她們偶爾會說話。
後來，她們又成了朋友。
……
有次，薇莉娅去珍妮的家裏做客，那天保姆非常敷衍地應付了珍妮的客人，她給她們上了不新鮮的水果和過期了的零食。
珍妮第一次感覺到了憤怒和羞恥。
薇莉娅是她唯一的朋友，來到她家裏後卻要遭受這樣的對待。
她想要發火，卻也只是沒用地死死攥緊拳頭，臉色漲得通紅。
她什麽都做不了……
珍妮幾乎氣得要哭出來，頭一次對着保姆怒吼出聲，而保姆顯然已經被慣的無法無天，忘記了她只是一個保姆，她竟然想要擡起手教訓珍妮，其他的傭人就只是冷眼旁觀。
那天的記憶，時至今日珍妮已經記得沒有那麽清楚了，但她記得當時的混亂中是薇莉娅拿起了桌子上的水果刀，用力紮進了保姆肥胖的大腿。
當時薇莉娅拉着她跑到樓上躲進房間，她臉上還沾着血，卻轉頭抱住了她溫柔地安慰她不要怕。
那一刻，珍妮覺得薇莉娅是天使，是降落在她身邊的守護天使。
那天薇莉娅還叫來了警察，事情鬧得很大，希爾達将軍急忙趕回家來，他知道了所有事情的經過之後，第一時間換了一批傭人，并且在之後也會記得每周都回來一趟看看珍妮。
珍妮的生活就這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前壓在她身上難以反抗的人和事，因為薇莉娅都不一樣了。
她們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是朋友，随着年月積累，她們一起長大，直到有一天，珍妮發現了自己對薇莉娅那異樣的喜歡和隐秘的渴望……
她曾滿心慌張。
也曾埋怨上天為什麽她不是一個男人。
帝國盛行的國教教義裏明文制止同性相親，違反神意的男男女女都該被送上絞刑架。即使後來時代發展，整個帝國的風氣還殘留着從前的桎梏，無法接受這種另類的感情存在。珍妮從小生活的環境裏就從來沒有聽說過同性之間也可以擁有愛。
所以這是她的秘密。
她深藏心中、難以啓齒的秘密。
後來，珍妮慢慢開始模仿男人的裝扮，她開始剃寸頭，扮作男人，并非是渴望成為一個男人。
而是只有成為男人。
她才有資格對所愛的人訴說愛意 。
但是薇莉娅不喜歡。
她說她長發好看。
于是珍妮就又續起了長發，但仍舊保持中性的穿搭打扮。
……
轉眼間，她們都長大了。
她的愛意未曾消減，反而日積月累，刻入骨髓。
珍妮苦笑了一聲，伸手将散落在眼前的頭發全部收攏拂到腦後，她原本的藍發早已經褪成了偏白的枯黃色，像是入秋了的花一樣也凋謝了一般，失去了原本絢爛的色彩。
手機再度亮起，聊天記錄上面有幾張照片，是艾麗卡偷偷拍的薇莉娅端着紅酒半倚在沙發上的照片。
很美。
珍妮小心翼翼輕觸了一下屏幕，像是生怕驚擾到屏幕裏的人一樣，瞳仁裏溫柔的愛戀和苦澀交織在一起。
“你這麽聰明，肯定已經都猜到我就在克倫西城了吧。”
靜谧的夜裏，她的聲音很輕、很輕。
“只是，你這麽聰明。”
“為什麽猜不到我喜歡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