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周外婆家的小獨樓在市郊, 當年剛買的時候還沒多少錢,最近幾年據說不遠處要規劃一個風景區,帶動着周邊的房價指數倍增長。
于是各懷鬼胎用心不純的一堆所謂親戚朋友總是無事獻殷勤, 希望外婆在遺囑裏把房子留給自己。
馮周空腹坐了三個多小時的車,隐隐有些惡心。他剛呼吸了沒兩口新鮮空氣, 就聽不遠處響起了一道頗為做作的聲音。
“呀, 小周來了,快讓舅媽看看。”
一個穿着紅色貂皮大衣的女人邁着小碎步跑來, 一把拉起他的手:“看看這瘦的,平時光顧着學習, 不好好吃飯了吧?”
她好像格外關心馮周, 臉上恰到好處地凹出了一副“擔憂”的表情,可惜假模假式的, 好像再多分一點真情實感都嫌虧。
馮周忍着不适把手抽了回來:“舅媽好。”
他總覺得舅媽李慧像盤絲洞裏吃小孩的老妖精。她脖子上挂着拇指粗細的大金鏈子,幾枚鴿子蛋大小的綠翡翠裝飾着手指,耳垂上誇張的耳飾迎風招展, 身上一件貂皮大衣,一看就養護得當, 貂皮油光水滑,恐怕手感極好。
李慧看着在馮周這兒沒讨到好, 又一張笑臉迎上後面的馮青青:“哎呦姐,好久不見,怎麽氣色又差了?你家老周掙得夠多了, 怎麽不在家待着享清福?”
馮青青一個眼神都沒賞給她, 拿着手包徑直進了屋裏,留李慧一個人尴尬得說話不是,不說話也不是。
“一家怪物。”
她的聲音恰好能被馮周聽見,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馮周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低頭跟着馮青青進屋去了。
馮周的舅舅馮浩思年過四十,已經開始了禿頂危機,可人卻幹瘦的一條,遠看身形像條粗加工的直線。
他和圓滾滾的周萬金站在一起,一胖一瘦,視覺上顯得極富戲劇感。
周萬金遞給他一條煙:“中華煙,将就抽。”
馮浩思連忙客套地推拒:“這怎麽行呢姐夫?”
他從旁邊的帆布包裏也拿出一條煙:“這條□□不知道合不合姐夫心意。”
“不收你的不收你的,”周萬金滿臉堆笑,“都是大人給小孩壓歲錢,我比你大,也該給你禮物,不能要你的。”
李慧進了屋子,毫不掩飾地對丈夫翻了個白眼。
她撩起貂皮大衣下擺,立着根塗了指甲油的手指戳戳旁邊打游戲的男生:“馮天材,你表哥來了,快把平時不會的題拿來問問人家。”
名叫馮天材的男生正戴着耳機全神貫注地在游戲裏激戰,被他媽戳了幾次後似乎終于光榮陣亡,不耐煩地摘下耳機往桌上一摔。
他吊起一雙三角眼看了眼馮周,咧嘴笑道:“表哥,別來無恙?”
馮天材說完,又晃着腦袋低頭擺弄起手機,争分奪秒,比平時遲到趕車還抓緊時間。
李慧輕輕打了他一巴掌:“怎麽老玩手機?”
“我跟女朋友說話呢,”馮天材說,帶着幾分炫耀地瞥了馮周一眼,“她和表哥一個學校的,多巧啊。”
馮周看着他一頭挑染的紫毛,沒接茬,找了個遠離那堆親戚的位置坐下。
李慧沖馮周招了招手:“小周別坐那麽遠啊,來和舅媽說說話。”
“我……”
馮周剛說了一個字就被李慧打斷了。
“都多大孩子了還害羞呀?”李慧擎着一臉虛僞的笑意,“快來,讓馮天材和你好好學學怎麽學習。”
“我們家天材啊,上學期市籃球賽拿了個什麽阿木微皮?好幾個B市的高校搶着要,小周你說,他是不是得提高提高成績才能去那幾個學校?”
馮天材拉長了聲音:“媽,人家天才的腦袋正忙着算數學題呢,哪能纡尊降貴跟咱說話。對了表哥,你高中交到朋友了沒有啊?”
李慧好像想起了什麽,在旁邊幫腔:“我記得有次你和我說什麽來着?說家長會就你表哥一個人單獨坐着,诶姐你還記得這事嗎?你怎麽不去給小周開家長會啊?”
馮青青冷漠的表情和馮周如出一轍。
母子倆垮着臉不說話,分別把目光投向別的地方。
那邊馮浩思終于和周萬金掰扯明白了那條煙,從兜裏掏出手帕擦着汗,就聽見了李慧下一句脫口而出的尖刻問題。
“小周你媽不會連高中都不給你開家長會吧?她是不是覺得你丢人啊?要我有個年級第一的兒子做夢都能樂醒,姐你可知足吧。”
馮青青被陰陽得臉色煞白。
她自我防衛般用右手抓着左胳膊,生生摳出來幾道紅色的印子。
馮浩思皺着眉和李慧道:“你怎麽能這麽和姐說話?”
李慧聽了他的話,又生生拔高音調:“我說話怎麽了?他家說不得嗎?”
“不是,不是,你小點聲說……”
“你窩不窩囊死了,”李慧說,“活該你被你姐壓一頭壓一輩子,連房子都拿不到手。”
馮浩思臉頰上的汗又大顆地滴了下來。他擔憂地悄悄瞥了眼廚房的方向,似乎擔心這邊的吵鬧被還在做飯的外婆聽見,哆哆嗦嗦地又拿起手帕,擦着鬓角源源不斷滾落的汗珠。
李慧好像還不滿意:“他家以後拿了房子過得比咱家好,就是他家欠你的。有房子不給兒給姑娘,說出去得叫人笑話。”
馮青青忽然開口道:“我欠你們的?”
馮周愣了一下,沒想到依着馮青青的性格會主動摻和到吵架中。
“到底誰不要臉?”馮青青左手掐着右胳膊,向前幾步站在李慧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滿臉濃妝的女人,眼中是馮周從未見過的怨恨。
李慧好像被她吓着了,像後縮了縮:“馮青青你要幹什麽?我告訴你我可不怕你,你家占了多少好處我都不計較,要個房子過分嗎?”
馮青青的聲音很輕,虛無缥缈地像一陣風:“那當年高考志願的事,你覺得過分嗎?”
高考志願?
李慧像被戳了什麽痛處,炸了毛一樣從沙發上蹦起來,臉色倏地比上面的厚粉還白:“你威脅我?你敢威脅我?老娘問心無愧,少他媽吓唬人!”
“問心無愧?”馮青青看着她跳腳只覺得好笑,“當真問心無愧嗎?”
李慧顫抖地指着她:“怪物!生的兒子也是怪物!一家怪物!活該你男人不喜歡你!”
旁邊看了半天熱鬧的親戚眼看事态越鬧越大,連忙上來拉架:“大過年的別吵了啊,都是親戚,互相讓一讓,這事兒就翻篇了對吧?”
客廳嘈雜的人聲裏夾雜着李慧歇斯底裏的咆哮。馮周悄悄站起身,趁着戰火還未波及到他溜之大吉,閃進了一間空着的屋裏。
關上門的一瞬間,他聽見了清脆的巴掌聲,和李慧更為凄慘的嚎啕。
馮周嘆了口氣,把頭抵在牆上,剛掏出手機,就看見“桃園七結義”的群聊冒出好幾條未讀消息。
【路姐頭】:新年快樂鴨家人們~
【小錢錢真的甜】:新年快樂,發大財,然後包養我,随便誰都行,我不想努力了
【謙兒】:做夢吧你
【謙兒】:新年快樂,有沒有老板發發紅包慰藉下我的心靈?
【謙兒】:家裏紅包發了200我搶到三毛六,想跳樓被我爸攔住了,他搶了一毛八,哈哈
【黎國豪】:笑死,三毛六
【是邰枚啦】:新年快樂(*^▽^*)
【珍妮瑪仕多】:等着,馬上發
虞少淳說到做到,沒過一會兒,标着“唐謙”兩字的紅包就刷了出來。
【珍妮瑪士多】:都是微信拜年紅包随機搖的金額
【謙兒】:靠,随機搖我都只能搖一塊六毛六?
【珍妮瑪士多】:那就是你的問題了,唐謙同志
虞少淳給他們小群裏的人挨個兒發完,最後問道:“還有誰沒有?”
邰枚回他:“你好像忘了馮學霸。”
虞少淳說:“我知道,我就想看他在不在,不然紅包被你們偷領了怎麽辦?”
馮周敲了個問號。
誰會偷領一塊六毛六?
一個寫着他名字的紅包彈了出來,馮周點開,被“166.66元”吓了一跳。
【是邰枚啦】:?
【全群第一黑鬼】:?
【路姐頭】:?
【黎國豪】:?
【小錢錢真的甜】:?
虞少淳明知故問:“你們打問號幹什麽?”
“不是,虞總你告訴我實話讓我死心,”邰枚說,“拜年紅包能搖出來166.66嗎?”
虞少淳回他:“當然不能,是我自己包噠。”
【小錢錢真的甜】:太偏心了吧?
【全群第一黑鬼】:你偏心偏到馬裏亞納海溝了虞總
虞少淳理直氣壯地反駁他們:“我關照我後座怎麽了?”
唐謙覺得自己很委屈:“我是你同桌,你為什麽不關心我?”
“我不是關心你了嗎?”
“你指的關心是166.66元和1.66元的區別嗎虞總?”
馮周看着他們因為虞少淳的“偏心”吵成一團,忽然覺得剛才因為傻逼親戚積壓的一股惡氣倏地消散,心情瞬間明媚了起來。
窗外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鞭炮聲,一朵朵煙花騰空而起,轟轟烈烈綻放在天幕上,提前宣告了除夕夜的開始。
馮周無端想起之前跨年的時候和虞少淳看的那場煙花,只覺得眼下幾朵不是太小家子氣,就是太豔俗,都不如跨海大橋上的那場好看。
可是他轉念又想,全世界的煙火都是金屬的焰色反應,哪來那麽多不一樣呢?
他抱着一種莫名的心思拍下煙花,剛要發給虞少淳,就見對面心有靈犀一般也給他拍了個視頻。
視頻裏是一個別墅的後院,厚厚的積雪上還殘留着鞭炮放完的紅紙屑,被冬夜的風卷起飛向遠方,像一群紛飛的蝴蝶。
少年仍然一身喜慶的橙黃搭配,戴着頂紅色的絨帽興高采烈地對他揮手,臉被凍得通紅,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張揚。
馮周勉強在一片“噼裏啪啦”聲中聽清他說了什麽。
他說:“請你看我老家這邊的煙花,祝馮學霸新的一年身體健康天天開心。”
“私人煙火大會,我偷偷放的,就給你看,別人沒有。”
好啊。
馮周打字回他。
“也祝你新年快樂。”
屋內沒什麽節日的氣氛,冰冷冷的只有他一個人,可新春的喜慶仍然隔着屏幕在指尖氤氲成一片暖意。
或許很多年後他依舊會記得這個春節。
有人錄下一場煙火,0和1的數據流洶湧而過900多公裏的月色和風雪,排列組合後再次盛放于他眼前,只為對他說一聲“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