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世
還是花燈集市的街道。
已經到了深夜,雪下得越發大,街道兩旁燈火闌珊。
齊樾和宋明遙一前一後地走着,全然不是剛才河邊時的親昵模樣。宋明遙腳下帶風,眉毛皺成一團,齊樾不聲不響,安安靜靜地跟在後面。
一輛馬車跑過,街上刮起大風,吹掉了宋明遙的鬥篷帽子。齊樾走上去,不顧身邊有人,牽住宋明遙的手,給他遮擋風雪。
宋明遙有點怯,盯着路過的車馬,沒掙開手。
等路人遠去了,他才擡起眼睛,愠怒地問:“你都要走了,還來牽我做什麽?!”
回程的路上,齊樾還是告訴了他即将離開宋府的消息。
齊樾悶聲:“我還會回來的。”
宋明遙急紅了眼睛,抓住他的領子吼:“誰知道還能不能回來?!你這一去,生死就由不得你了,當年那麽千辛萬苦才離開那個地方,你如今偏要回去找麻煩!”
他平日裏都是一副少爺模樣,可這回卻使出極大的力氣,竟然把高一個頭的齊樾推得一踉跄。
宋明遙發洩完了,又開始抹着眼睛抽氣,水汽凝結在睫毛上,白花花的像羽扇。
“早知道你把我耍着玩……”他生氣地說,“我就不那樣了。”
齊樾去抓他的手。宋明遙掙了兩下,卻被抓得更緊。慢慢的,他的倔脾氣就跟雪花似的融化了,掙紮的動作也忸怩起來,被齊樾一下子拉進懷裏。
齊樾低下頭,剛剛好看見宋明遙發紅的耳尖。他忍不住摸了摸他柔順的頭發,觸感實在溫軟,像極了兔子的皮毛,生起氣來連耳朵根也像只小兔子,薄薄的,透着清晰的紅暈。
他們朝前走着,誰也沒再說話,卻又好像什麽都不必說。
宋明遙亦不是只知胡鬧的公子哥,他心如明鏡,按齊樾的性子,這一趟非回去不可。
有個算命的沿路攀談,到了他們跟前,眼睛一亮便上來說話。
“小少爺,來算一卦吧,我的卦可靈驗了,包你滿意!我看少爺你紅光滿面,像是紅鸾星動啊!”
宋明遙沒好氣:“去去去,江湖騙子,少來煩我!”
算命的挨了一頓罵,嘟囔着走開,倒是齊樾叫住,說:“那就勞煩你算一卦吧。”
宋明遙:“表哥?”
齊樾說:“寒冬臘月,誰都不易。”
算命的聽見他說的話,連連奉承齊樾心善,抽出一簽來解,結果自然是大大的吉祥話,說齊樾遇得良人,必然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明明知道是場面話,齊樾卻露出一絲真切的微笑,頃刻間恢複了不動聲色的模樣,取出一錠銀子交給算命的。
“表哥,你還給他錢?”宋明遙皺着眉毛,“我看他就是個騙子!”
齊樾拉着他往前走,也不知在想什麽,眼神一片空茫,輕聲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宋明遙盯着他的手指頭,齊樾抓着抽出的竹簽,攥得緊緊的,始終沒有松開,唇畔的笑意也越來越明晰。
“表哥……”宋明遙的臉上挂着些心疼。
“明遙,他說的那些話,我聽了很開心。我們會白頭偕老,這就夠了。”
宋明遙看着他的眼睛,嘆了口氣:“表哥,你怎麽傻乎乎的,一個不相幹的騙子說幾句好聽的,你就給銀子。”
“好了,明遙,”齊樾把竹簽放進懷裏,緊了緊宋明遙的手,“我們別再為了小事争吵了,好嗎?”
宋明遙望着他的眼睛,說不出拒絕的話。他先前的滿腔怨憤,就這麽在齊樾的眼中消失殆盡。
臨行的那一日終于到了。
宋明遙在花園亭中與齊樾訣別,追到府門外,在風雪裏站了一整天。
他傷心得不成樣子,連宋老爺都不忍,前來好言勸慰獨子,齊樾定當平平安安回來。
齊樾一路上憂心如焚,輾轉反側,等到了京中,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他來不及休息,連給宋明遙報平安的功夫都沒有,整日整夜托關系尋人情,打探雙親在獄中的情況。一次次看到希望,最終卻又石沉大海。
終于,他找到了父親從前的上峰,想盡辦法投拜帖求見,耗光了身上的銀錢,博得那位貴人的同情。
就在他喜不自勝,以為能趁着大赦天下救出雙親,貴人卻幾次三番遣人詢問父母的姓名履歷。
齊樾內心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可是他不敢仔細揣摩,而是把這預感強壓了下去。
果然,幾日後傳來噩耗。獄裏的人找了很久,實在不見他的雙親。原來他的父母,早在半年前便卒于獄中。
這下,幾年裏維系着齊樾人世漂泊的線徹底斷掉了,他像顆無根的浮萍,聽到這個消息後遲遲無法思考,任由濁世的寒涼将他沖刷到崖邊,只要往前一步,這苦海便終得解脫。
原來他果真什麽都護不了,即便已經殚精竭慮,剔盡傲骨,為了實現願望,寧願像只狗一樣爬在地上供人取樂。
為什麽總要在他即将達成願望的時候打碎他的一切?為什麽總要給了他希望,再讓他絕望?
老天啊,為何要戲耍他?
這世道也太不公平!
宋明遙從南方寄了幾封信給齊樾,齊樾看着和他有幾分相像的字跡,卻實在沒有回應的心力。
宋明遙寄得書信卻一封比一封急,一開始隔三天,後來幾乎是一天一封。
齊樾反複看了,拖着全身的力氣回了一封:萬事安,勿念。
寫完最後一個字,他的筆尖不停在紙上顫抖,最終卻沒有落下。
還是不要讓宋明遙為他操心了。他幫不上他的忙,只會難過。
話說回來,齊樾心知肚明,自己人生中的苦楚,誰也幫不上忙,只能硬生生吞下去。
作為一個兒子,生前未能盡孝,此後必然要好好準備後事,以慰雙親在天之靈。
他四處詢問雙親的遺骨,可卻沒個下落,最後只好做了個衣冠冢,葬在老家宗廟,守了七七四十九天,宋老爺來信說明遙生病,才匆匆動身南下。
齊樾在路上憂心如焚,生怕發生不好的事情。他已經沒了父母,要是再失去明遙……
他不敢想下去。
回到江南那天,剛好是個晴日。齊樾風塵仆仆地闖進院子,詢問看門的小厮,小厮卻滿臉堆笑,說:“表少爺回來了,少爺跟小姐出去玩了,估摸着得晚上才回來!”
齊樾僵在原地,抿了抿唇,臉頰清減,顯得蒼白脆弱,眼下也是兩道烏青。
“不是說他病了嗎?”
小厮撓撓頭:“病了?”
齊樾攥了一下手心:“沒事,我進去等他。”
信裏說,宋明遙生了重病,連飯都咽不下去,人一天比一天瘦,齊樾這才火急火燎地趕回來。
寒冬臘月不是個好時節,稍不注意,人就沒了。他實在不敢賭。
可是他沒想到。
齊樾等了半天,門外才傳來車馬的聲音。宋明遙從外頭奔進來,墨黑的發絲被風吹得有些散亂,在身後飄來飄去。
“表哥!”他一下子撲到齊樾懷裏。
齊樾穩穩接住他,耳邊是宋明遙灼燙急促的呼吸,打得他的臉頰也泛出些暖意。
齊樾展眉一笑:“明遙。”
宋明遙還沒說話就發出哭腔,勒住他的脖子,眼睛鼻子一片紅:“你怎麽現在才回來,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齊樾看着他可憐的樣子,想到京中荒野的兩座孤墳,眼裏卻一片失神。
擔心他?
真的擔心嗎?
宋明遙見他遲遲不說話,臉色有點白:“那個,表哥……”
齊樾問:“你不是說生病了?”
“我……”宋明遙一時啞然,“我是病了,今天才好了點。”
說完他清了清嗓子,眼巴巴瞅着齊樾。
齊樾的心裏沒有一絲波瀾,輕輕說:“我聽他們說,你和嬌娘上外面游玩去了,既然才好,就這麽不愛惜身子。”
宋明遙的臉青一陣白一陣,死死抓住齊樾胳膊:“表哥,你別怪我,我想你早點回來,所以……”
齊樾嘆了口氣。
他不想怪宋明遙,至少對着這張臉,他有最大的包容。
他的眼神暗了下去,看着宋府的一切,驟然間覺得陌生至極。
“表哥,”宋明遙眼睛濕漉漉的,摸了摸齊樾的臉,話裏滿是心疼,“你瘦了好多,齊伯伯的事情怎麽樣了?”
齊樾陌生地看向他。
宋明遙手上一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
“他死了,”齊樾麻木地張口,眼睛深不見底,“他們都死了。”
宋明遙吞了口唾沫,被齊樾這幅樣子吓得抽回手指頭。
“怎麽,”齊樾笑了笑,“你害怕嗎?人會死掉,稍不注意就沒了,是不是一件極其可怕的事情?”
宋明遙定了定神,臉上的愧疚幾乎快把他淹沒:“對,對不起,表哥,我不知道……”
“不是和你說過了嗎,”齊樾悵惘地盯着檐下的天空,“不要叫我表哥,我怎麽能算你表哥呢。”
“……”宋明遙狠狠搖頭,抓住他的手,“齊哥哥,都是我不懂事,你要打要罵就動手吧,我以為……我以為事情不會這樣的,我就是太想你了,我天天都給你寫信,盼着你早點回來!”
話沒說完,宋明遙就悔恨地抽泣起來,捂着臉上氣不接下氣。
齊樾終究是心軟了,長嘆一聲,拍了拍宋明遙的肩膀。
宋明遙一怔,委屈地看了看他,鑽進齊樾懷中。
齊樾慢慢摟住他,閉上眼睛,宋明遙身上的溫度暫時緩解了長途跋涉沾染的冰冷。
他只有他了。不管怎樣,只有他了。
“明遙,”齊樾的聲音仿佛夢呓,唇瓣擦過宋明遙的耳際,“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