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熙一中(一)

沈星悠驚恐地坐在地上,低着頭,不想再去看湖裏,草地上野草豐潤柔軟,春風向晚,遠水蕩起了一片綠潮。

如果不是湖裏的景象,沈星悠會覺得這裏真是一個她喜歡的地方,水清草盛,萬物向榮。

沈星悠伸出手,拉住了光塵的衣服,無助地看着他。

光塵彎下身,将沈星悠扶了起來。

湖中央懸置着一副透明的冰棺,裏面躺着一個女子,像睡着了一樣,面容靜美。

但活人怎麽會躺在棺材裏,還泡在水中。

更何況那個女子的面容,似乎和沈星悠一模一樣。

沈星悠緊緊抓着光塵的手臂,不敢再去看湖裏,她不知道光塵為什麽會帶她來這裏,在這無所憑依裏,她只能牢牢抓着光塵。

“我做了一件錯事。”光塵低下頭平靜地看着沈星悠,“她死了,我用她的基因創造了你。”

“先生,”沈星悠下意識地想逃離,她發現自己沒有接受真相的勇氣,她抓着光塵的手臂哀求,“先生,我們走吧。”

當一切沒發生,當什麽都不知道,走吧。

光塵置若罔聞,轉過身,看向湖中的女子,“不管是容貌、性格還是能力,甚至是對我的愛意,你和她都一模一樣,你就是她。”

光塵沉默片刻,看着沈星悠,聲音平淡,“但是,你不是她。”

是的,我不是她,就算只是一個被創造出來的完美替代品,也不是她。

沈星悠松開手,從南濟島回來,她已經預感到“她”的存在,“她”是元的主人,兩百年前“她”曾與光塵同去南濟島,“她”見過兩百年前的光塵,“她”是存在的,永遠存在。

沈星悠從來沒有奢求過什麽,只是當親耳聽到光塵告訴她這些事的時候,她還是難以接受。她以為自己只是恰好像“她”而已,沒想到自己竟然是一個被創造出來的複制品。

真可笑啊!

甚至自己對他的愛意,也是複制的。

“先生?”沈星悠絕望地看着光塵,“你為什麽要告訴我?”

為什麽不騙到底?為什麽不瞞她一輩子?反正人生就幾十年,很快就過去了。

“你不用告訴我的,我不想知道!”沈星悠情緒崩潰,沖他喊道。

“沈星悠,對不起。”光塵轉過身,面容是一貫的平淡悲憫,“我沒有把她的記憶給你,你還是你,但我終究改變了你的人生。”

“現在,我把你的人生還給你。”

他揮了一下手,眼前場景極速變幻,沈星悠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重重向後跌去。

“我不要!”沈星悠絕望喊道。

身後的草地瞬間化作虛無高空,沈星悠往下跌去,眼前,是光塵明亮溫潤的面容,卻漸漸變得模糊。

沈星悠向上伸出手,想抓住那片明朗的光。

光塵在離去,沈星悠怎麽也抓不到。

“先生,我不要……”

四周是流動的詭異光線,天空消失,森林消失,黑暗的空間裏,分不清現實還是虛妄。

只是,高速下墜。

墜落虛空。

眼前的流動光影中,有一片白色的身影,也快速墜落下來,向她伸出手。

“星悠!”

誰在喊自己?

抓不到,那只手。

“星悠,下課了。”有人推了推她,沈星悠醒過來,肩酸背痛頸疼。

“別睡了,下節體育課,我們快去操場吧。”

沈星悠睜開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女生。

“你怎麽了,睡傻了?”她推了推沈星悠的肩膀,“快走啊,去操場要走幾分鐘呢!”

沈星悠靠着椅背,默默看着她,總覺得她似曾相識。她大腦暈乎乎地轉了轉,終于想起來她是自己的高中同學,段圓嘉。

“段圓嘉?”沈星悠叫她。

“你到底怎麽了?再不去要遲到了。”女生撇撇嘴,過來拉沈星悠的手,她穿着夏季校服,校徽旁別着姓名牌,上面寫着“高二(14)班段圓嘉”。

九熙一中的校服,九熙一中的校徽。

高二(14)班,沈星悠高中的班級。

沈星悠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也是高中校服,上面別着姓名牌,“高二(14)班沈星悠”。

熟悉的教室裏,穿着校服的學生陸續走出去,教室裏變得空空蕩蕩。

講臺上,中間的電子白板密密麻麻地寫着數□□算過程,旁邊的黑板上,有用粉筆畫的幾何圖形和公式。

傾斜的陽光穿過門窗照在講臺上,照在黑板上,金黃而缱绻。

沈星悠完全沒搞清楚現在是什麽情況,就被段圓嘉拉着走出了教室。

教學樓是熟悉的,林蔭道是熟悉的,操場也是熟悉的,甚至路上碰到的老師都是熟悉的面孔,沈星悠确信這是她以前讀書的高中——九熙縣第一中學。

但是一切似乎悄悄改變了,比如現在段圓嘉拉着她的手,寧願遲到也要等她一起去上體育課。她們的關系并沒有這麽親密。

記憶中,光塵和那一切,似乎成了一個似真若幻的夢。

沈星悠夢醒了,發現自己不過是在高二的一節課上睡着了,經歷的那一切只是一場夢。

現在,沈星悠站在操場的陽光下,看着遠處的大橋與河流,聽着老師的口哨聲,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沿着操場跑了兩圈,只是熱身,歇了一會兒,老師開始教學八段錦。沈星悠大學體育課學過八段錦,她不知道為什麽八段錦成了自己的高中體育課程。

記憶中,她高中的體育課,在操場上跑兩圈之後就是自由活動時間,不過大部分體育課都上數學。

體育課終于上完了,還有十分鐘,老師讓大家自由活動,也可以提前去食堂吃飯。

這是下午最後一節課,沈星悠終于搞清了時間。

現在是五年前,是沈星悠讀高二的那一年,她十六歲。

“星悠,吃飯去。”段圓嘉挽着她的手。她和記憶中是一樣的,中短發,又直又順,紮着高高的馬尾,露出額頭,眼睛很大,笑起來有兩個可愛的梨渦。

“你怎麽睡醒之後就心不在焉的?中午還好好的。”段圓嘉疑惑問。

沈星悠沉默,看着遠處的河流。

她們在操場另一側學習八段錦,要去食堂,得經過籃球場。沈星悠被段圓嘉帶着走。她記得是光塵讓她來到這裏的,也許是讓她回到過去,但不管怎樣,這裏都是她熟悉的場景,沈星悠茫然地跟着段圓嘉走。

籃球場上,有十幾個男生在打籃球。沈星悠瞥了一眼,忽然一個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停了下來,走近了一點,想看清。

“怎麽啦?”段圓嘉也瞥了一眼籃球場,“你哥一時半會不會走的,我們先去吃飯吧。他們男生打籃球,不打上課鈴不進教室的。”

“我哥?”沈星悠疑惑地看着她。

“你今天怎麽怪怪的?”段圓嘉皺皺眉,“你跟沈星旭吵架了?”

“沈星旭?”沈星悠保持冷靜,既然這裏是光塵創造出來的世界,怎樣都是可能的,“沈星旭是我哥嗎?”

“不然咧,雖然你們是雙胞胎,但是從醫學上看,他确實是你哥。”段圓嘉無奈回答,拉着沈星悠就要走。

“圓嘉,先等一下。”沈星悠松開她的手。在另一個世界,沈星旭是她弟弟,她只見過幾次,印象不深,關系也很疏遠。所以她并不關注沈星旭怎樣。

但是,籃球場上,那個男生身影,卻讓沈星悠懸心。

沈星悠走到籃球場上,想去找他。忽然一個籃球從側面飛了過來,沈星悠還來不及反應,面前伸出了一只手,為她擋住了飛來的籃球。

男生回過頭,是宋衍的樣子,但比宋衍的面容要稚嫩一點,碧綠的眼睛看着沈星悠,“小心。”

“幹嘛呀,往籃球場跑!”有人抱怨,男生撿起地上的球,抛了過去。

“沈星旭,那是你妹妹吧!”

是宋衍嗎?沈星悠看着那個身影,正要上前,卻被一個人拉到一邊。

“星悠,你幹嘛呀,被砸到了怎麽辦?”他看着沈星悠,語氣裏帶着責備。

他比沈星悠高半個頭,穿着和沈星悠一樣的校服,校徽邊沒有別姓名牌,但看樣子,沈星悠覺得他應該是沈星旭。

“你和段圓嘉去吃飯,不用等我。”說完他就跑到籃球場去了。

沈星悠繼續看那個像宋衍的男生,她覺得他就是宋衍,高中的宋衍。

“星悠,走啦。”段圓嘉再次過來拉沈星悠。沈星悠只能跟她走。吃完飯後,段圓嘉被老師叫去辦公室,沈星悠再次來到了籃球場。

他們還在打籃球,沈星悠就在一邊看着。沈星悠雖然沒有見過高中的宋衍,但是一個人的長相在十幾歲的時候差不多已經确定了,要麽普通,要麽驚豔,宋衍顯然屬于後者。

他在人群中是很亮眼的,籃球場旁邊,除了沈星悠,還站着幾個女生在看他們打籃球。所以沈星悠站在這裏,并不突兀,也沒人在意。

現在是五月,夕會鈴聲響起時,天還很亮。他們散了,往教室走去。

“星悠,你在等我啊!”沈星旭跑過來,手搭在她的肩上,“怎麽樣,你哥我是不是最帥的?”

“你怎麽不給我買瓶水啊?”他撇了撇嘴,“真小氣。”

沈星悠嫌棄地推開他的手臂,對于她來說,不管是哪個世界,沈星旭只是一個陌生人,“我沒等你。”

“你快去教室吧,我和宋衍買水去。”沈星旭笑着将手搭在旁邊男生的肩上。

“宋衍?”沈星悠叫他,他的校服上別着姓名牌,上面寫着“高二(7)班宋衍”。

他笑了笑,露出了兩顆小小的尖牙,但仿佛完全不認識沈星悠,“你就是沈星旭的妹妹啊,打鈴了,快回教室吧。”

他們跟着人群走了。

沈星悠站在原地,天邊夕陽已經墜下去,只剩下發紅的雲霞。

宋衍怎麽會墜入這個世界?他是沈星悠認識的那個宋衍嗎?

“走啊,你站這幹嘛?”沈星旭停下來,疑惑地看着她。

沈星悠只能跟上去,目光卻一直停留在宋衍身上,她不知道宋衍是真不認識她,還是因為生氣裝不認識她。

或許,他并不是宋衍。

沈星悠悶悶地走進教室,不知道該怎麽辦。光塵說把她的人生還給她,可是這樣的人生,她并不想要。

可她也不想要之前的人生,自己竟然是她人的替代品,真可笑。

晚上是三節數學晚自習,沈星悠心不在焉地坐在那裏,直到放學鈴響起。

沈星悠不知道她放學後應該去哪兒,是像高中一樣回外婆家嗎?可是外婆已經去世了,那個家她已經很久都沒回去了。

“你在教室等你哥嗎?那我先走了,明天見。”段圓嘉背上書包。

“好,明天見。”沈星悠照着她的話回答。

“沈星悠,快點!”沈星旭背着書包出現在門口。

沈星悠起身走了出去,就聽見他問道:“你書包呢?你今晚沒作業嗎?”

沈星悠于是去座位上,拿起旁邊的書包,在桌上胡亂拿了本書塞進去。她現在心裏十分混亂,她不可能再重讀一遍高中,再經歷一次人生。

那之前的人生算什麽?算夢嗎?算笑話嗎?

光塵憑什麽覺得,這樣就是把她的人生還給她了?

沈星悠跟着沈星旭走出校門,走過學校旁邊的大橋,跟着他走進一個小區裏。沈星悠以前讀書,和外婆住在另外的小區,沒來過這裏。

她默默跟着沈星旭上樓,既然學校裏很多人都知道他們是兄妹,說明他們關系應該不錯。

門打開了,一切都很陌生。

沈星悠在門口換鞋,門口還擺着一雙拖鞋,粉紅色的有兔子耳朵,沈星悠覺得那應該是她的拖鞋。因為沈星旭換了雙一模一樣的,灰色的有兔子耳朵的拖鞋。

“回來啦!”女人從廚房裏探出頭來,然後笑盈盈地端着兩個小炖盅出來,“餓了吧,快來把湯喝了。”

沈星悠知道那是自己的媽媽,她雖然和自己不親,但是沈星悠一直記得她的樣子,在很小的時候,她也曾拿着玩具逗自己開心,半夜起來給自己沖奶粉,偶爾也會抱抱自己。

現在沈星悠發現她老了,而自己對她的記憶,只停留在兩歲之前。

“真香!”沈星旭打開炖盅,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媽,再給我煮碗面吧。”

“你在學校又沒吃晚飯吧!又打球去了?”女人責怪,沈星旭嘿嘿一笑。

女人把沈星悠面前的炖盅打開,滿臉笑容:“星悠快吃啊,你吃面嗎?”

沈星悠看着她,不想說話,搖了搖頭。

“那你把這吃完。”女人笑着把勺子放進炖盅,進了廚房。

沈星悠一點都不想吃,她把自己的炖盅推到沈星旭面前,“給你吃,我沒動。”

沈星旭的那個炖盅已經見了底,他毫不客氣地接過沈星悠的炖盅,吃了起來。

等女人端着一碗面出來時,兩個炖盅都已經見了底,她看起來很開心。

“星悠,你先去洗澡吧,已經九點了。”她道。

沈星悠被她安排着,迷迷糊糊地洗完澡,然後回到了房間。一切都很陌生,但是窗臺上養的一束潔白的百合花,卻讓她的心裏湧起奇怪而柔軟的感覺。

透過精致的玻璃瓶,可以看到它在透明營養液中微微擺動的根莖,房間裏彌漫着淡淡的百合花的香味,

沈星悠向百合花伸出手,“以氣禦力”也好,“以氣化器”也好,她發現自己都做不到了。

她的異能消失了。

鏡子裏,沈星悠的面容也變得稚嫩許多,是十六歲的模樣,即使裏面的靈魂已經成熟。脖子上沒有抑制器,她也聞不到自己信息素的味道。

她躺在床上,心裏很空。

沈星悠是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

“星悠,你起來了沒,要遲到了!”

她茫然地打開門,看到沈星旭穿着另一套夏季校服,站在門口,“你怎麽還沒換衣服?”

“要幹嘛?”沈星悠疑惑問,外面才蒙蒙亮。

“上早讀啊?沈星悠,我最多等你五分鐘。”他氣呼呼地關上了門。

早讀,好遙遠啊。

沈星悠睡眼惺忪地換上校服,在沈星旭的催促下出了門。

仍然是平淡且厭煩的學校生活,上一天課,晚上八點四十放學,第二天又要六點半上學。

平淡如水,周而複始。

就這樣,循環開始了。

光塵憑什麽再次決定她的人生?

沈星悠心裏有恨,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她伸出手,打碎了窗邊的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