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朝的冬天真是難熬,太後一病不起,緊接着是李微墨越發瘦弱,吃不下飯,尚衣局送來的衣服也架不起來,就算抹再多的胭脂水粉,氣色也一直不大好。

景知煜在前朝忙得如日中天,卻也因着李微墨的狀況有些心急,日漸冷落了良貴妃。

從太醫院到民間術士,景燕洲看着一個個挎着醫箱的醫師來到坤寧宮,他們一個比一個須發花白,可李微墨日複一日的面容卻要比他們的鬓發還要蒼白幾分。

他們口徑一致,皆診斷出她是貧血導致。

“……大人,收手吧。”

“收手?事已至此,便是千鈞一發之際,這世上可沒有回頭路!”

榮朝九年的十一月,霜雪早已鋪滿了皇宮,李微墨依舊卧在那把貴妃椅上,殿內的門窗都緊閉着,她看不到外面朱紅色的宮道兩邊一盞盞正紅燈籠高高挂起,明亮無比。

溫傾心披着官家入冬時賞賜的鵝毛鬥篷立在梅花林中,身旁跟着的是宋逢月。

“宋姑娘也是因為太後與皇後娘娘來找我的?”溫傾心将帽子摘下,一旁的侍女見狀趕忙為她撐傘,她回過頭瞧着宋逢月,那張粉黛裝飾的臉上布滿愁容。

“正是,娘子果然冰雪聰慧。妾以為,此事背後必是別有用心之人算計。”宋逢月說的不緊不慢,仿佛只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

入宮以來,溫傾心從未遇到過陰謀陽謀,好像所有人都在恭維她、順應她,如今被宋逢月這麽一說,美貌的臉上展現出前所未有的驚愕,追問道:“何以見得?”

宋逢月扶起衣袖,露出一雙與容貌不符的手,答道:“不瞞娘娘所問,宮裏的人都知道妾手藝好,然則妾少時,因家姊身子骨一直不好,便親身去往鶴州研習過六個年頭的醫藥,對膳食自然是得心應手,這繭子便是在那期間==幾年間生出來的。”

溫傾心聽了她剛才那話已然心急如焚,只掃了一眼便催宋逢月講重點。

“妾發現皇後沒食欲,一個月前便時常制些開胃點心送去坤寧宮,可是……”她頓了頓,接着說道:“坤寧宮閉宮前妾又去送過一次點心,便為皇後把了脈,誰料…誰料……”她站在原地,放佛驚魂未定。

溫傾心見狀,剛想屏退侍女,宋逢月便回過神來揮揮手表示不必,繼而張口,“依脈象上來看,正是中蠱之症。”

剎那間,溫傾心臉色慘白,卻還是強裝鎮定,“若真如你所言,既然發現,為何不禀報官家,反而直至今日才來尋我?”

宋逢月聽後便跪在濕地上,胸前拱手:“娘娘恕罪,此事事關重大,妾身怕是自己醫術不精,屆時既誤了皇後,自個兒也要受罰,便一直不敢同任何人提及。

“事到如今,坤寧宮不得随意進出,想來娘娘也知道妾與皇後交好,如今早已心急如焚,妾懇請娘娘救救李姐姐!”

溫傾心怔在原地,她從沒想過自己會卷進這件事裏,即便許多年過去,後來的她一直活在這件事的譴責中。

“你要我如何幫你,我……”她話未畢,便被宋逢月堵住了口:

“娘子可有何辦法?”

“這……我現下還想不出計策,可皇後确實待我們極好,定然是要出手的。”溫傾心顯然是着急了,說話時發釵上的流蘇也随之擺動,似是随時将要掉落的樣子,相比之下,宋逢月顯得冷靜許多。

“今日鄙妾正是為此而來,眼下妾倒是有一計劃。”

“展開說說。”

得到溫傾心的準可,她才放心地說:“娘娘也知,雖說不能透露病情,可這來往坤寧宮的的上至尚藥太醫,下至江湖名醫,定然是無人能識出皇後體內毒物,也無人可治。

“由此來看,倘若皇後真是中了蠱咒,這設計之人一定不簡單,而我們當務之急則是抓出這幕後毒手。”

宋逢月缜密的思維令溫傾心犯了難,這些對于她而言從來都只出現在江湖話本上,她從未想到會有這樣一天自己也置身風波裏。

“可是…我對你說的這些也沒有深入了解,不如……我們将你的試想告訴官家吧!否則就算是真的另有人在作妖,也不是我們能匹敵的。”

溫傾心敢說這是她入宮以來第一次大腦急速運轉,今天的一番話讓她頭疼不已。

“娘子不必着急,妾也是心中有了對策才來找您的,何況無論是否如妾所言,用此計策,對皇後都只有百利而無一害……可若是官家也出面,那假使沒有此人,妾也會觸了欺君之罪。”

溫傾心仍然有些迷津,她涉世未深,卻也想救皇後,為景知煜分憂,她不知該如何選擇。見狀,宋逢月拱手準備離開:“也罷,娘子暫且考錄考慮,妾身先退下了,或許皇後的情況也并不嚴峻,也或許單憑妾身也沒那麽難。”

“等等!”果然,不出所料。

宋逢月剛走到園門口,止住腳步,回頭望着她。

“你的辦法……說來聽聽?”

坤寧宮

“娘娘,良貴妃在殿外,說是給您帶了點心。”婢女前來通報,此時躺在床榻上的李微墨被侍女們輕輕攙扶起來,她點了點頭,卻說不出話,眼前如同被霧氣打濕,朦胧一片,她面如死灰,那副軀體了無生氣。

除非有陛下口谕,否則無人可以進出坤寧宮,景知煜竟可以如此寵愛溫傾心……

“放下吧。”見溫傾心杵在原地,她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實際上,她現在已經無法起身,無法正常就食。

爹娘若是瞧見她如今這副模樣,恐怕會心疼壞了吧。

李微墨遣開了宮人們,獨留溫傾心一人。溫傾心小心地将糕點遞至她面前,她垂眸思索,其間溫傾心端詳着她的面容,這是她第一次發現,二人的眉眼竟如此相似,特別是那雙眼睛,只是李微墨的雙眸有些暗淡。

豆餡在口中融開,李微墨擡頭,用微微顫抖的聲音緩慢詢問道:“宋昭儀……做的?”

原來她病倒的這些日子,她們的關系也變得這麽好了。

溫傾心耐心地聽完,點點頭,“宋姑娘做了好些,本想給您,卻沒能求得官家口谕,便送給了臣妾,我也吃不完,便給您也帶了些。”這是宋逢月托她送來的,說這糕點加了草藥,對李微墨的身體大大有益,一定要保證李微墨吃下去。

環視一周,又見李微墨咽下,溫傾心試着尋找話題:“皇後姐姐,怎麽沒見大皇子?”

“……許妃…”李微墨開口了,這讓溫傾心愣了愣,才回過神,“害,瞧我這腦子,這也能忘。”

許妃心細,李微墨病倒後,也是她擔心宮人們照顧不妥當,便上請皇帝,将景燕洲接到了她所居住的永和宮,偏殿還住着芳嫔與二公主,有景宜安作伴,想來景燕洲也不會寂寞。

昨個兒還是溫傾心哄他入睡的。

正月末

誰都沒能料想到,李微墨說病就病,說好便好,趕在春節到來之前,她又可以正常活動了,衆人皆松了一口氣。

溫傾心堅信是宋逢月的妙方起了作用,起初還一直要上報官家為她請賞,在宋逢月決絕的推脫下才作罷。唯獨太後依然久病不起,慈寧

宮的藥草味整日不斷。

一月廿四,這對于民間來說不過是個尋常日子,家家戶戶都在為新春做着準備。

今日也是溫傾心去照顧太後的例日。

一慣在殿前掃雪的阿厭不知去處,這并不奇怪。李微墨坐在紫杉木的桌前靜靜地翻看着古籍,她的話本子都被景知煜收了去,回想起那天他懷抱着一木匣子書,留下一句“以後少看點這種東西,免得你胡思亂想。”她便沒由來地傻笑。

空蕩蕩的殿內響起急促的小跑聲,阿厭赫然出現在她面前。她聽到從來處事不慌的阿厭話中帶了些顫音:

“娘娘……陛下傳您去景仁宮。”

李微墨大病初愈,又碰上這麽個霜雪天氣,卻匆匆披了件缊袍便往出趕。皇上傳喚,斷斷是不敢坐鳳辇的,她快步走在宮道中,兩邊是大紅燈籠高高挂,地上的雪被掃到了兩旁,阿厭與侍女太監緊緊跟在她後面。

到了景仁宮內殿前,李微墨終于停下腳步,一陣天昏地暗後,她體力不支地倒下,宮人們措手不及。

可是一雙溫暖有力的大手及時接住了她。她睜開眼,雙眸剪水,一如初見,兩眼跨忘川,是景知煜。

他以前從不用熏香,但總能不近不遠地聞到一股好聞的蘭花香,後來他做了太子,再後來他稱帝,李微墨很久沒有離他這麽近了,想起上一次這麽擁抱,大概是在十年前了。

景知煜身上散出一種她從未聞到過的香氣,似乎是蘇合香。

她在他懷裏,從風雪中奔來讓她的臉頰緋紅,“怎麽不多穿一點?說了讓你注意身體的。”

她想就這樣倚在他懷中,足夠了。可李微墨盡力站直行禮:“官家召見,臣妾不敢怠慢。”

他想就這樣抱住她,可還差一點,他很快就可以緊緊抱着她,永遠永遠。

“快進去,外面寒涼。”

景知煜坐到殿內的主座上,李微墨則坐在一側的木椅上,從進殿起,她便看到地上跪着的三人,是宋逢月與兩個婢女。

合乎常理,畢竟這偌大的景仁宮只住着宋逢月一人,一開始她便有所預感;但她還有些錯愕,像宋逢月這樣本分守己之人也會犯錯嗎,甚至還驚動了景知煜?

“呈上贓物。”

小鄧子手捧着一方小小的木案讓李微墨過目,她看到裏面擺放着一盞金瓶,看上去與尋常普通瓶子沒什麽兩樣,裏面不知裝着什麽東西。

只見景知煜拾了塊帕子将那金瓶捏在手中,皺眉,看向地上的宋逢月,語氣冰冷至極:“你且在皇後面前,複述一遍,這裏面裝的是為何物。”

“回官家,回皇後,”眼前的人低着頭,不給旁人半分眼色,不急不緩,“此乃‘見血封喉’,至毒之物,此藥,無解。”恐怕也只有她這樣的人,在面對這種境況下,還能冷靜自持,說到最後四字時,宋逢月微微頓了頓,語氣中有些無奈。

景知煜面色更沉郁了幾分。

“繼續說。”

李微墨委實沒見過這種場面,她還在猶豫着如何為宋逢月求情,說這其中必有誤會,畢竟那小姑娘在她的認知裏不過是個手藝極好又癡情的姑娘,萬一她是受人脅迫……可緊接着宋逢月的話就令她的話如鲠在喉。

“的确是我所做,皇後體內的劇毒,是妾一人為之。”

頃刻間,李微墨如石化般僵在木椅上,此刻紫檀木的座椅讓她覺得咯人,昔日過往歷歷在目,初見時宋逢月在百花園那道倩麗的背影;

那個小丫頭笑盈盈捧着那盤點心請她品鑒;冬日裏圍爐煮茶時言語中不僅流露出的崇拜。

與現在面如一潭死水的宋逢月判若兩人。

究竟為什麽要害她?就僅僅是為了景知煜嗎?可六宮皆知景知煜對她尚且不如溫傾心,她到底哪裏對宋逢月不利?

直至今日今時,她才明白,原來一切美好都是易碎的,任何人和事,從來都是這般。

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宋逢月被打入慎刑司,待述明全部原委後再聽候發落。景仁宮暫封,先前那裏只住着宋昭儀,而今又添了幾分落寞顏色。

這件事很快就傳遍了皇宮,妃嫔們大多驚愕,宋逢月入宮以來便獨來獨往,同她們并無太多交集;良貴妃聽聞後久難平複心情,此刻她的腦中如驚雷般炸耳,僅憑此事,放佛就将後宮詭谲看了個透;受害人李微墨一聲不吭,卻在回宮後舊病複發,五日才得以下床。

沒料五日如此之快,許多事情都被查明,真相漸漸浮出水面。

那五日是榮呈帝登基以來群臣最繁忙的五日,朝堂上,國丈的棋局被揭開,受着文武百官指摘,如今已發落慎刑司。而那位萬人之上的帝王寸步不移地守在他心愛的妻子床前。

李微墨看到他時,內心有些驚訝,也只有驚訝,她那顆心啊,不似從前那般跳動了。

睜眼後,她未先行禮,只看了皇帝一眼,又轉而看向床頭的金幔,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宋逢月呢?”

景知煜喜上眉梢,張口欲言,卻聽她說:“我想親自見見她。”

也罷,他明白,對于一些事情,她固執得很,這點他很清楚,才會遲遲不處理宋逢月。

只是剛坐上床沿,他将欲扶起她,李微墨突然想起景仁宮那一幕,想起那藥令他厭惡不已,竟還需以帕隔之,那自己身重此毒,還是離他遠一點為好。

正當她不知如何是好時,小鄧子卻急急忙忙跑來,身後跟着太後宮裏的錦祥姑姑,二人跌跌撞撞跪下,小鄧子顫抖着說道:

“陛下……皇後…萬安!太後……太後娘娘恐怕是不行了!”

——

“錦祥姑姑說,今日申時,太後便說了些呓語,昏厥前還說……還說什麽時日已盡!”小鄧子一邊跺着碎步一邊解釋道。

李微墨的臉色比景知煜還要急三分。

到慈寧宮時,太醫已看過情況,謹慎地拱着手,“陛下,太後怕是,大限将至。”

“知道了,下去吧。”

景知煜揮揮手,命宮人都退至殿外。

太後已清醒過來,方才太醫所說也悉數聽到了,她留下李微墨,連景知煜也不得不出殿外等着。

太後眼角的淚水順着魚尾紋流下,她躺在榻上撫摸着李微墨的臉頰,從沒有人見過這個平日裏威嚴莊重的此刻慈祥的面龐,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也沒能看到李微墨同樣蒼白的臉。

“予這一生,遇到過許多人,年少時見過權力的陰暗面,最後自己也陷入其中……其實,予倒是羨慕你們,榮呈的後宮太和諧了。予那時的爾虞我詐吶……在這宮中真是如履薄冰,皇宮從不乏死人,十幾歲如花月的姑娘們亡的亡,堕的堕……那年我也不過雙九,我的小四啊,都沒來得及與娘親見一面就走了,他們都說……說是周貴妃害的,枉我當初還想同她交好,他們說她心腸狠毒,皇帝寵愛她,宮人們一個比一個怕她,可我知道,她再驕縱也只配待在那個位子上,一個宮女上位,也敢同我們争……果真,我憑着母家,一步步登上中宮之位,她周氏再如何嚣張,也要向我俯首稱一聲娘娘,那時候我便明白了,帝王的寵愛真真假假,只有權利才是最有力的工具……”太後的目光變得狠厲。

片刻後又轉為悲痛,“她的肚子不争氣,受盡恩寵,在入宮的第八年才有了孕,所有人都恨她,卻沒人敢動她,只有如流水般的補品送進承乾宮,我知道她們在等,等我下手,那時有你父親相助,我的确已掌握她謀害太子和小四的證據,準備待她産後呈上,去母留子——誰能想到,因為她食用補品過多,胎盤太大,生下皇子後便日日躺在床上,為人母後她倒是也收斂了鋒芒,許是為了小皇帝吧,她唯恐我加害于她的孩兒,你父親都在勸我,萬不可動恻隐之心。而我的皇兒就于他之後誕下,那可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現如今沂州王陵的八王,他十一歲那年,你曾随李尚書進宮,也是十一歲,予見你第一面就歡喜,又何況是熠兒,予的皇兒性子單純,皇位并非是他最好的出路,宮裏人人都因為他先天弱症畏他懼他,熠兒孤單地過了十餘年,終于遇到了你……”

太後輕輕地為她理順鬓發,滿目傷神。

“猶記得你在予宮門口義正言辭地說:‘小皇子,別怕,我可以保護你!’予能看到他眼中的歡喜,當年予有意拉攏你母族,也進言為你和熠兒賜婚,曾幾何時,你對予說,‘必将視小熠為此生摯交’”太後咳了幾下,無可奈何地接着說道“予早該知道,你同熠兒再如何交好,終究只是知己罷了……到底是苦啊,那年瘟疫,想來你也刻骨銘心,承乾宮死了個遍,你救了小皇帝一命,代價是孤寂一生,可有想過你們會走到今天的地步?”太後沒想讓李微墨回答,自顧自地繼續講着:“可憐我兒天生孤命,那駭人的瘟疫真真要了他的性命……周貴妃死了,先帝呢,為了昭示他對周氏的垂愛,下旨為景知煜和宋家的姑娘賜婚,三年後完婚,官家圖的就是宋家家大勢大,可這也是本宮最忌憚之處。誰承想,這三年間小皇帝便登上了太子之位,又三年後先帝便撒手人寰……”她語速放慢,一字一句都是歲月沉澱的記憶。

“予忘不了,十年前純元以太子妃身份入東宮,也是這樣一個正月的夜裏本應合家歡愉,你卻在坤寧宮外跪了一宿,眼光灼灼地懇請予将你送入東宮,無關位份,只願伴他左右。那時候宋氏一脈實力強大,予也需要一枚棋子來制衡。

“予對不起你啊……你父親幫了予一輩子,予卻害了你的一生。”

李微墨是獨自從慈寧宮出來的,不知太後會與景知煜說什麽,只記得走之前,太後的最後一句話:

“大抵你我一般,萬般皆好,唯執拗,一切因此所得,必将為其所失。”

李微墨花費了十幾年才将過往種種埋葬,現如今太後的蜻蜓點水就令她潰不成軍。

執拗便執拗吧,人活着總不能不明不白。

——

人生第一次踏入慎刑司,這是李微墨從未見識過的幽暗、凄寒,她甚至能清楚地聽到水滴聲。

她命阿厭與獄史守在門外,自己推開了木門。宋逢月喜歡紫衣,現如今身上還穿着那件水繡绛紫裙,只是與往日不同,那裙子上滿是塵土,裙角破破爛爛,在小臂上甚至能看到血跡斑斑。想來是用過刑了。

宋逢月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方矮矮的案臺前,桌角殘破不堪,案上擺着一支蠟燭,看起來已是油盡燈枯。

宋逢月聽到了響動,回頭時兩人視線恰好交彙,她也不理睬,似乎是在等着李微墨發話。

“我自認待你不薄,為何要加害于我?”李微墨平靜地走到她面前,殷紅色的裙擺在肮髒潮濕的地面上綻放開,顯得格格不入。畢竟她本就高坐明臺,不染塵埃。

宋逢月也站起身來,因着年齡的緣故,她比李微墨矮了一截。正欲開口,忽然想起兩日前的審訊——

那時宋逢月渾身是血,雙手被綁在木樁上,看上去奄奄一息。

景知煜一身玄色,命人将她潑醒後,步步緊逼,“今日朕倒是查出些不一樣的。”她低垂着頭顱,仿佛事不關己。

“你……不是宋繼遠的女兒。”

她這才擡頭,開始打量起景知煜,少年帝王,能走到今天必然是有些手段在身上。

“我與宋繼遠是假,但與你這狗皇帝有仇,是真。”

景知煜攔住要沖上去的侍衛,自己一步邁過去,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哦?我們有什麽樣的仇,我很樂意聆聽。”

淪落到這種境地還能如此冷靜,宋逢月讓他的确不得不佩服。

可她只是嗤笑一聲,“沒猜錯的話,你根本不愛溫傾心吧?心愛的人已經中了無藥可解的劇毒,還能冷靜地和我在這周旋,不愧是周貴妃的孩子……想來,阿姐走時,你也是這般淡定把。”

三言兩語便道明一切,做宋家的親衛,真是大材小用了。

“所以你入宮,就是為了替敬端報仇?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敬端皇後死于難産,宋繼遠身為一品大夫,消息最為靈通,怎麽?難不成他沒告訴你?”景知煜心裏清楚的很,但此時此刻為了解藥,他必須同她周旋。

區區巫蠱之咒,太醫院早已驗明,不過他要放長線釣大魚,才一直未傳出消息。

“你們皇家,一輩子守着這麽多秘密,不累嗎?”

若真相就是如此,宋繼遠也不會費盡心思讓她入宮了。

景知煜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既是宋家與朕的恩恩怨怨,為何要動李微墨?”他一直以來都知道,宋想蓉的死是宋家與朝堂的一道芥蒂,那時候宋繼遠便有過異議,沒想到為了女兒,他能做到如此地步。

在說到“李微墨”三字時,他明顯加重了語氣,宋逢月聽出他的咬牙切齒,也看到了他攥緊的拳頭上青筋暴起。

宋逢月回過神來,看向李微墨。

“我阿姐的死,你勢必清楚一二,對吧?”

她突然提到敬端皇後,讓李微墨怔了怔。宋想蓉走了大概也有十年之久,這宮中已經很少有人會提起她了,但無論是誰想起這位純元皇後來,都無比敬重。

宋想蓉就如她的谥號一般,敬愛端莊,令人心生仰慕。

“你究竟想問什麽?”李微墨現在一頭霧水。

宋逢月感到有些嘲諷,随意地回道:“京城的人都知道你與景知煜自小青梅竹馬,情根深種,可惜一道聖旨下來,阿姐做了太子妃。而你……李尚書獨女,卻只能屈居于一個太子側妃,難道你就沒有半分委屈?呵,我阿姐從來不稀罕什麽儲妃之位,你們呢,卻要置她于死地!”

被她呵斥一聲,李微墨後退半步,是如宋逢月所說不假,可她從未曾與宋想蓉有過多交集,更不必說害她。

見她這樣,宋逢月心生可笑,腥紅的雙眸看向李微墨,聲聲質問:“如若沒有你處心積慮,阿姐怎會難産而亡?你又怎會過繼她的孩兒!呵呵……果然最毒婦人心……”

原來如此。她李微墨這麽多年小心翼翼,忠君孝賢,在宮中剩着一口氣盡心竭力,世人竟是這般評價她的嗎?蛇蠍毒婦?

此刻她已腹痛如絞,但仍用幾近顫抖的聲音說道:“講講你的故事吧,講完之後,我再與你說說我的過去。”她坐到木椅上,半身倚靠着柴門,全然不顧釵裙淩亂。

對于她的回答,宋逢月有些詫異,但也無可奈何,還是坐到草垛上,擡頭仰視窗外那點微光。

“我無父無母,從出生起便一直流落街頭,因為個子小,時常被同齡人欺負,但我太想活命了,就那樣茍延殘喘活到了六七歲的年紀,宋繼遠每年都會從我們這些生命力強的孩子中選幾個培養為宋家親衛。許是那天我太過冷靜,他從我眼中看出了同類的野心,我便被他帶走了……但到了宋府後,我才知道宋繼遠對醫藥頗有研究。他将我們幾人撥去為他煉丹,長生不老丹……大概我還是有些天賦在身上,不出一年便将那老醫師的技法學了九成。

“恰好那年生辰,給宋繼遠算命的老道士說他滿手血腥,若不為自己行善積德,恐怕要降血光之災,他大手一揮,我就這樣成了宋家次女……說我命不好呢,宋繼遠卻剛好是一品光祿大夫,說我命好呢,打小在府裏無依無靠,姓宋的也不在乎我死活。

“我以為從那時起,活着,不過是為侍奉阿姐罷了。可我漸漸發現宋家千金并非傳說中的高嶺之花,她溫文爾雅,通情達理,對我更是猶如親姐妹,聽下人們說,全京城的男子都喜歡她這樣的姑娘。我本以為安分的日子會這樣慢慢過下去,可十歲那年,宋繼遠把我送去了鶴州,讓我去精修醫術,我這才想起自己的天賦,也難為他這麽費心。

“我在深山老林修習了六年,直到老醫師說我已經爐火純青,沒什麽能教我的,出山後我滿心歡喜地準備見阿姐……可沒想到,再回來時是那樣一幅景象,宋府挂滿了白綢,門口漫天撒着紙錢,府裏人人都披麻戴孝,在以為宋繼遠去世時我确實有一絲慶幸。可是他沒有死,他趴在主座上哭號,我從未見過那樣的他……

“我才知道這六年間的時光飛逝,阿姐嫁了人,因為宋繼遠醫好了太子的病,我阿姐便被賜婚指給了景知煜,呵,京城的人說他們郎才女貌,他們臉面都不曾見過,真是荒唐!然後,然後呢……阿姐便死在了三年前,是她入宮的第二年,都說她是難産而亡,可宋繼遠堅持不信。因為在阿姐死前三日,他便受到過從東宮傳出的信,盡管有些潦草,但能辨認出是阿姐的字跡,上面只寫了三個字。”

“或殺女。”她一字一字說出,放佛輕松了不少。

宋逢月停下了,窗外紅日當空,幾只新燕落到窗外,隔着木欄也能聽到清脆的鳴聲,她轉頭又看着李微墨,那雙眼睛真的在認真地聽她講述,手卻一直捂着脾髒部,額頭上冒出的汗已經将發髻打濕。

“看來皇帝将你保護得很好,這些腥風血雨,他都沒舍得讓你摻和進來;奧……不對,你都快死了,他百密也有一疏。

“知道嗎?宋繼遠把我送進宮來就是為給你下毒,這本事我已經出神入化,他咬定是你害的阿姐,開始時我也這麽認為……”她的話沒有說完,便被李微墨打斷。

“那……現在呢?有所改變嗎?”李微墨很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宋逢月思諾良久,只是諷刺地說道:“你應該感謝我,若沒有我及時收手,恐怕你都挺不到今日,那狗皇帝應該都悲痛死了。”

答非所問,便是最好的回答。

只是,我以為我們傾蓋如故,卻不知是你精心算計。

而李微墨自嘲地笑笑,“不會的,他滿心滿眼都是溫傾心……我與他年少相識,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知道父親一直以來都瞧不起他,我也以為他們之間總有一天能消除摩擦,和睦融洽。十五歲那年,他說他會娶我,我歡喜地以為我們二人會一直這樣走下去,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是第二年,瘟疫四起,甚至傳到了皇宮中,你們說周貴妃宮裏的死了個遍,他能活下來是個奇跡;可是誰都不知道……景知煜與太後唯一的小兒子都染了瘟疫,宋大夫精通醫術,太後便邀他進宮,我現在都記得,他說八殿下身子骨太弱,藥石無醫;而景知煜,他體魄較好,還可一試……

“可是你們知道嗎?那藥方上所需的藥材價值連城,何況那時的太後與周貴妃有血海深仇,所有人都認為景知煜必死無疑了……可是沒有,他活下去了,死的,是太後的孩子……”

李微墨感到身體中仿佛有千萬只蝼蟻在侵蝕,疼痛無比,她的身子越發顫抖,臉色越發慘白,但沒人能幫的了她,她定然也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可在僅剩的時間裏,有些事她一定要弄明白。

“……沒人過問電表頻譜是怎麽活下去的,他們驚嘆于他的能力,後來敬畏他的人越來越多…他聲名大噪,這皇城中再無嫡子,論賢論長,他都是儲君的不二人選…之後的一切都順理成章,景知煜青雲直上,沒人能再阻礙他…他對我說,倘若我再靠近他,終會成為他的軟肋,一國之君怎能有軟肋……

“從那之後我便開始遠離他,只是沒想到……歲月荏苒,再次回憶起來已經是十年之後……也沒想到,這一遠離,便由年少情深走到了一敗塗地……”

宋逢月聽後并未有什麽情緒,她一向對與自己無關的事漠不關心,只是沒料到李微墨已經毒入骨髓還能堅持到現在,方才同她講了那麽多,恐怕是挺不到今晚了。

但宋逢月還是有些納悶,“即使沒有宋繼遠的主意,若是你害了阿姐,我也定會動手,他不過是推波助瀾罷了。畢竟,倘沒有阿姐,我又豈能茍活至今……

“嗯……”

李微墨的反應讓她措手不及,悲怆之餘是疑惑,這一次她終于擡起頭正視面前憔悴不堪的人,“不想知道,你中的蠱是為何物嗎?”

這句話讓李微墨在疼痛間清醒了一刻,她确實很想知道,如此恨自己的宋大夫,究竟給自己下了怎樣的蠱咒。

“此蠱名為‘春濃’,是一衆毒蠱中最惡毒的蠱物之一,要用下蠱者的三十年壽命交換,且需要食用九九八十一天才能滲入脾髒。當然,此毒無解,一旦深入骨髓,不出一周,中蠱之人必死無疑。”

“……當真……無藥可解?”

“有一藥喚作‘見血封喉’,你也見過,每種蠱都有對應的緩解藥,但也僅限于緩解,只可用一次,且都是毒物,以毒攻毒是緩解的唯一方法。不過……若服下緩解藥,可回光返照一月,此後蠱毒會更迅速地侵入骨髓……”

見血封喉,那日她讓溫傾心帶的糕點中便放了此藥,這是病入膏肓的李微墨能在正月末回光的原因,而這次機會,已經用過了。

“沒想到你身子骨還不錯。”宋逢月又說道。“‘春濃’之所以是劇毒,是因為它還有一個效用,會讓尋常女子無法生育,前兆便是失血三個月,都說你珠胎不結,原以為你是受了蠱影響,卻不曾見你傳出半點消息,而今想來未免是你并非扶風弱柳。”

聽到此處,李微墨大腦放空幾秒,內心凄涼無比,一邊捂着如萬蟻侵蝕的胸口,一邊一字一頓地回答:“我并非堅如磐石……呵……當年讓景知煜保住命的燃眉解藥,是我用太後的……一碗涼藥……換來的……”

李微墨有些狼狽地撥開額頭上浸濕的發絲,在昏厥前說完了最想說的一句話:“宮人自裁乃重罪,而我……永遠都不會困在這深深宮牆中了……”

說完這句話,她便眩暈過去。

再醒來時,是在坤寧宮的床榻上,輝煌的宮殿包括着金燦燦的床頭紗幔,景知煜坐在榻邊,臉色非常陰郁,地上跪着小鄧子、阿厭與一衆宮女。

她如今動彈不得,身體在拼命地告訴自己已經油盡燈枯,“官家,帶我去院子裏,快些。”

景知煜剛想勸她好好在床上躺着,可看到她認真的表情後,一把抱起她,順手将披肩拿起,徑直去往前院。

身後的随從很識趣地一個也沒動。

景知煜小心翼翼地将懷中人放在長長的秋千下,厚重的狐裘裹着李微墨的身體讓她能感受到一點溫暖,景知煜也慢慢坐到她身旁,用一只手攬着她的肩。

他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一直以來他都以為他們還會有很多次說話的機會,他好不容易才鏟除了一切殘枝敗葉,可是他們再也沒有機會了。

“臣妾一直未有子嗣,朝堂上想必也頗有微詞……”李微墨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但她依舊目視前方,宮門緊閉,朱紅色的牆上方望不到天際,她的視線始終沒有落在景知煜身上。

景知煜眼角泛紅,他還是無法接受,聲音有些顫抖,“我……從不在意他們說什麽…”

景知煜眉心緊皺,她真的很想擡手撫平,讓他放松下來,可是李微墨自己都已經沒什麽力氣了,她什麽都做不到,只能寧靜地陳述:

“記得初見官家,那時臣妾還是一個小姑娘,官家也還是五皇子,也是這樣一個冬末春初,我随父親進宮參加宮宴,趁着大人們敬酒,偷跑出殿來玩,在滿地大雪和重重紅牆中迷了路,五殿下踏雪而來。那天殿下一襲藏青色便衣,霜雪落了肩頭第一次,我看到雪夜中的寒梅滿園綻放,是與殿下一起的。從此,我便清楚,木枝為誰而開。”

“五殿下始終是我心裏的那個殿下,從來都沒有變過。”

李微墨說到深處,極力撐起沉重的眼皮,餘光看到景知煜的眼眶已經泛起淚花。

“後悔嗎?阿芸……後悔嗎?”景知煜哽咽着問道。

“從不曾悔,從不曾怨。”

一滴豆大的淚珠落在李微墨手心中,景知煜,哭了。

“倒是有些遺憾,十餘年未見爹娘,也來不及見到洲兒長大的樣子了……但,我此生已安穩平淡,唯有一念,只願殿下平安,凡事盡心。”

語畢。沉甸甸的雙眼終于合上。

榮朝八年貳月壹日。

榮呈帝繼後崩逝,谥號懷安。

是日寒春迢迢,殿頭披雪,清白一片,昭以懷安之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