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
懷城,七月下旬,三伏傍晚。
蟬聲在城區沒命地晃蕩,整個街道籠罩在烈日之下。
明意提着大件行李,撐着點笑容跟司機打了個招呼,慢悠悠地往小區裏挪。
走到院子裏,大槐樹的林蔭遮蔽了些許暑熱,頓時好像進了山洞裏頭。
明意喘了口氣,拉動襯衫領子給自己降溫,進樓道之前,瞧了眼大樓外面。
這是座興建于七十年代的老小區,離懷大近,幾分鐘就能上早八,而且是網上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房源。
來之前明意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沒想到看上去也沒那麽差,外觀還刷了一層新漆,遮掉了磨損的牆皮,一點都看不出房子的年紀。
周圍也很安靜,看不到半個人影,不過也可能是太陽太大的緣故,整個小區只有幾只髒兮兮的流浪貓在垃圾堆邊晃悠,興許是翻不到吃的了,老是擡頭望樓裏瞅。
明意在槐樹蔭下站了幾秒鐘,喘足了氣,繼續往裏面走。
樓裏樓外是兩個世界,外面驕陽似火,裏面卻冷不防凍得他一個激靈。
老小區疏于管理,難免有些糙,樓道裏有股發黴的氣味。不過明意也不怎麽在意,懷城這地方夏天就是一攤黏糊糊,白天高熱夜裏傾盆大雨,別說樓道裏長黴,就是學校宿舍裏那幾個哥們換下來幾天的襪子,也快孕育出小生命。
搬出來的原因一是他老做夢頭疼,覺得宿舍跟自己八字不合,二就是實在受不了濃厚的男人味。
四樓。
明意拿出鑰匙串摸索,發現昨天跟房東唠了半天,居然忘了拿鑰匙。
房東說話暢快,非常好相處,可是也沒提醒他。
“房子裏已經有個人住進去了,跟你年紀差不多大,愛幹淨人也文靜,肯定吵不着。”明意還記得昨天房東跟他拍着胸脯打包票的樣子。
算了……現在總不可能要人家一把年紀的大爺冒着大太陽跑來送鑰匙,最關鍵的是,明意也不想再跑進外面的蒸籠裏走一遭。
現在只能寄希望室友在家。
“篤篤。”明意擡手敲了兩下門,金屬的寒氣直刺手心。
他下意識跺了跺腳,嗅到一點從樓上飄來的潮濕黴味。這氣味在下面還不明顯,走到四樓似乎更濃了點。
明意站了半天,心中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不死心地又敲了兩下,結果發現門沒關。
呃……
他有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心中嘆了口氣,所以剛剛是自己和自己博弈了半天?
這室友也真是心大,懷城治安好,也不至于大白天關着門吧?不過,他在家就行,明意性子直爽,這會兒只想着開着空調蓋被子睡大覺。
對了,還得洗個舒服的熱水澡。從車站跑這來一遭,渾身黏得不像樣。
他往前走了一步,屋裏沒開燈,對街的一側窗上拉着薄窗簾,暗淡的陽光從外面透進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冷氣開得太足,這屋子裏面比樓道還冷。
冷得明意如墜冰窟,瞬間從盛夏來到冬天。
室友在哪呢?
不知道為什麽,分明是自己個兒出錢租的房子,明意就跟做賊一樣,拖着行李箱蹑手蹑腳地走進去,關上門。
四處看看。
沒人?
睡着了?
明意不喜歡屋子太暗,就把行李箱撂在一旁,到窗子跟前拉開紗簾,頓時,明媚的陽光充盈着整個房間,原本昏暗的家具都顯得閃閃發光。
這才對嘛。
明意會心一笑。
咦?
他注意到,窗簾背後是個小陽臺,欄杆上養着幾盆花草,看起來被悉心照料過,文竹長得茂盛極了。
明意從陽臺俯瞰樓下,正巧望見垃圾堆邊那幾只覓食的小貓咪,一人一群貓遙遙對望,小動物清澈無辜的大眼睛看得明意心情甚好,實在是忍不住。
明意:“喵。”
幹脆明天下課買點小魚幹來。
“你在幹什麽?”身後想起一個低沉冷峻的男聲。
人尴尬起來,是會出現類似驚吓反應的。
明意閃現到花草堆裏,睜大眼望着憑空出現的男人,舌頭跟牙齒不停打架:“你你你你……”
男人站在陽臺和客廳的分界線邊緣,濃長的眉毛輕輕蹙着,看着明意的眼神也像結了冰碴子。
不過,這并不是大問題。
最重要的是,他簡直帥得讓人挪不開眼珠子。只穿着居家白t和休閑褲,卻能硬生生站出男模的氣場,周圍的家具擺設啦,地板天花板啦,似乎都縮小了。
明意這才想起他室友在家。真夠倒黴,還以為睡着了呢,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就出個洋相。
“你、你好啊……”他有點結巴,下意識不敢對上這種顏值的同類,一顆心還沒從雙重刺激下緩過來,在胸腔裏蹦極。
可是他小心翼翼的示好并沒有取得多大的成果。
男人依舊冷着臉,目光越過明意,盯着外面強烈的日光,過于白皙的臉龐被光影切割成幾塊,濃長的睫毛下,眼睛像是打磨光滑的石子一樣。
很不好相處。
“你是誰?”他終于開口了,眉頭皺得更緊,顯得極為防備。
明意卡殼了一瞬間,連忙熱情地走回客廳,友好地伸出手:“你好啊!我是明意,房東應該告訴你了吧,咱倆簽了合租合同,他說你一直很忙,所以……”
“明意……”男人盯着他的臉,打斷:“所以?”
對方不想過多交流的意思表現得很明顯,明意讪讪地收回手。
室友指了指一側的房間:“那是你的屋子。”
明意剛安靜了沒幾秒,又笑着答:“啊?謝謝你!”
還會主動給他指路,看起來也不是那種古怪的人。也許只是性格不太一樣。
“那個……”明意斟酌着話語。
“坐吧。”男人先說,很熟練地坐在電視櫃前的單人沙發上。
“啊?好好!”明意想也沒想就坐下。
兩個人隔着一段距離,很久都沒說話。明意不是社恐,可是也沒遇見過幾回這種無從下手的情況,對方還是以後的室友。
該怎麽打破第一次見面的拘束?
明意醞釀了一下,再次擡起眼睛,發現剛才男人一直在看着他,擡頭的一瞬間,目光還停在他的額發上。
明意摸了摸額頭,繼續剛才沒出口的話:“那個……你是齊樾吧?”
齊樾點點頭,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嗯。”
明意注意到他的手指十分修長,食指和中指的第二個關節微微有點外凸,這種形态的骨骼變形很多人都有,程度輕微,一眼就能辨別出是長年累月讀書寫字造成的。
“我叫明意,”明意膽子大了點,眼角眉梢都露出笑容,再一次伸出手,“以後我們就是室友了,還請你多多指教!”
齊樾盯着他略微下垂的手,眼睛擡到上方,像是打量明意。
他的一雙眼睛黑得相當純粹,透着絲絲縷縷琉璃般的光,光是瞧着人,也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明意深吸一口氣,按捺下蠢蠢欲動的心思。
齊樾抓住他的手,飛快地握了一下。
“啊?!”明意大聲叫出來。
“怎麽了?”齊樾問。
明意認真地盯着他的臉,又瞧了瞧自己的手:“你手怎麽這麽涼?”
“是你在外面待了太久,”齊樾淡淡地說,“不是我的手太涼。”
是嗎?
明意抓了抓頭發,看向空調。
空調顯示12攝氏度,從剛進門他就想吐槽,這也冷得太過分了吧,他家冰箱冷藏室也才19度啊。
齊樾:“我習慣了。”
明意想了想,是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畢竟每個人的習慣都不相同。
齊樾看了一眼明意的行李,問:“你還在上學?”
明意的注意力轉移過去,笑了笑回答:“是啊,我今年大二,馬上開學了,緊趕慢趕從老家返校了。咦,你不是學生嗎?”
聽房東跟他聊天,還以為齊樾也在念大學。這一帶大學紮堆,懷大算是裏面最好的那一檔,明意當年吃了好多苦才考上。
“我也……”齊樾的眼神在明意臉上停留了幾秒,睫毛沉了沉,飛快地說,“我也是。”
“我就知道,你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嘛!”
“……嗯。”
“你也是懷大的嗎?”明意驚喜地問。
他其實沒抱希望,覺着應該是外校的。憑齊樾這個長相,要在他們學校,怎麽一點風聲都沒有?
“是。”齊樾恢複了冷淡的模樣,說,“我平時不愛出門,有時間就在圖書館。”
明意有點吃驚:“你哪個院的啊?等等,你比我大還是……”
“比你大,”齊樾壓低了聲音,眼珠沉了沉,反問,“你是哪個院的?”
“我是歷院的!”
齊樾微不可見地翹起一邊唇角,面上的冷意卻還沒消融,繼續重複:“我也是。”
明意覺得,長得帥就是為所欲為,露出這麽不友好的表情,也叫酷。
換個磕碜點的,那就是欠了。
他此刻沒有注意到齊樾字裏行間的不對勁。也沒有細想,歷史是冷門專業,一個院低頭不見擡頭見,怎麽就沒見過齊樾這號人。
“那你就是我學長了?!”明意開心地一拍大腿,“嘿嘿,以後是不是能抱大腿了。”
“我不怎麽與人交往。”齊樾站起身,重複了一遍。
“沒事沒事,我也就是說笑,不會真的煩你。”明意也站起來。
聽他這麽說,齊樾又轉過眼睛瞧着明意,輕輕咬着下唇,意味深長。
此時,日光西垂,明意看了眼時間,肚子也感覺到饑餓。
“齊樾齊樾,我從車站回來的時候路過市場,順便買了些菜。對了,你喜歡吃什麽?”
明意廚藝很好,吃過的人沒有不真情實感點贊的。第一次見室友,他想拿出點誠意。
“不了,”齊樾冷淡地看他一眼,走向房間,“你自己吃吧。”
門關上了。
明意盯着緊閉的房門看了半晌,沒有生氣,也沒有氣餒,想了想,那就随便做點咯。
房子沒有安裝中央空調,從客廳走到廚房,明顯感覺像進了蒸籠。
明意把買的食材飲料放進冰箱,意外地發現,一個大活人住的房子,居然沒點人氣兒,冰箱裏幹幹淨淨,連個塑料袋都沒有。
轉頭打量廚房,也是幹淨無比,像是從來沒開過火,流理臺上甚至落了層灰,不清洗一下實在沒法下廚。
明意捋起袖子準備開幹,打開碗櫥,驚訝地發現裏面放着幾碟子菜,他動作太大,菜品輕飄飄地落了一地。
都是紙做的……有的鮮豔得像油彩,紮眼睛。有的褪了色,幹巴巴的,像枯萎腐敗的碎肉骨頭。
明意盯着這幾碟子奇形怪狀的東西,眼前一陣陣發暈,饒是從小生長在唯物主義社會,也覺得背後一陣毛毛汗,連忙撒手扔開。
“當啷。”
本來廚房裏悶熱,這時候突然一股寒氣繞着明意後脖頸打轉,像是有什麽無形的東西緊緊盯着他。
明意壯着膽子回頭,什麽都沒有。
牆上挂鐘嚓嚓地走動,安靜到耳邊心跳亂撞。
浴室裏憑空響起嘩嘩的水聲,詭異的氣息凝滞在空間裏。
明意從骨子裏覺察出不對,扭頭走出廚房,正喘了一口氣,卻見齊樾不知什麽時候從卧室出來了,抱着手臂看他。
“怎麽了?”齊樾問。
明意像見着了救世主,連忙跑到他跟前,也不嫌齊樾手冷,一把抓住問:“房東在櫃子裏放了什麽?怎麽都不收拾一下?”
“害怕?”齊樾淡定地瞅他一眼。
明意尴尬地摸摸鼻子:“那倒也不是……”
“農歷七月,老人家裏有這些東西不是很正常,”齊樾說,“你要是害怕,就扔掉吧。”
明意松開他的手,冷靜下來,也覺得自己是大驚小怪。
長這麽大,看了那麽多恐怖片,玩過多少恐怖游戲,被幾碟子祭品吓成那個熊樣。
“你實在餓,就到樓下餐館去,”齊樾看着他,“我平時不下廚,那裏面很久都沒收拾過。”
經過剛才那一遭,明意其實不怎麽餓了。他看了眼陽臺的天色,盤算着該去洗個澡,等散了熱氣再說。
齊樾見他不說話,獨自回到卧室。
明意深吸口氣,走進浴室,剛脫完衣服準備沖涼,那股熟悉的感覺又回到了脖子上。
像是有什麽東西藏在暗處,視線死死地、狠狠地咬住他的後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