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樣東西
明意第一反應是跑，但想想前兩次逃跑的場景，感覺沒什麽掙紮的必要。
這貓兇殘敏捷，真想吃他也就是一張嘴的事，要是反抗得太激烈，肯定會挨頓毒打，那可比生吞遭罪。
明意的肋骨隐隐作痛。
不過，這回大貓的反應相當奇怪，只是直勾勾盯着他，沒有進攻的意思。
“幾天不見膽子變大了，”貓發出瘆人的笑聲，尖着嗓子說，“想出去不？”
明意下意識點點頭，神情怔愣了一瞬間，拼命搖頭。
跟這只死貓有什麽可說的啊。
“給你個機會，你可要把持住啊。”貓眨了眨金黃色的眼珠，“去幫我找三樣東西，我就幫你逃出這面鏡子，怎麽樣？”
“你當我傻呢，”明意當即拒絕，又慫慫地斟酌着用辭，放緩語氣說，“你坑過我，我還幫你？”
“不願意？不願意那就算咯，”貓仰頭大笑起來，“那你就等着困死在這吧。”
說完，它叼着那只死去的山雀跳上樹枝，尾巴像掃帚一樣甩來甩去，回頭盯着明意。
明意原本是不信它的話的，至少，他還有表哥。
貓妖就像知道他在想什麽，諷刺地說：“你真信那個惡鬼？”
明意被戳到心中隐秘，乍然間毛骨悚然，問：“你管得着嘛。”
“我當然管不着，我就是想讓你仔細想想，你剛才都看到了吧，幻象裏那個人不就是他嗎？”
“……”明意無話可說。
“那你有沒有想過，是誰把他害成今天這樣的？”貓妖幸災樂禍，“就是你啊。”
倏然間，明意腦海中浮現出少年的自己，面龐白淨漂亮，精致得像陶人，但就是帶着股難以言喻的邪氣。
“你別胡說八道，那人怎麽可能是我？除了長着一張臉，還有哪裏像的，世界那麽大，長得相似也沒什麽稀奇的吧！”
明意語速飛快，胸中翻騰着一股氣，卻越發顯得心虛。
按他自己的感受，那當然不是他，可是那張臉，那張臉……！
明意猛地掐緊手指。
“噢？那你說說，那只鬼為什麽找上你呢？”貓妖問。
明意說不出話。
其實放下主觀色彩，用理性捋一捋，都能發現其中的不對勁。
但他就是很難面對。
“我可警告你哦，”貓妖說，“這鏡子裏不能多待，否則再過一會，可就不止是在天上飄那麽簡單了。你這魂兒還有沒有都成問題呢。”
明意盯着自己透明的手掌。的确，在這地方呆了短短一會兒，他就覺得自己越來越輕，好像快化掉似的。
“大可不必懷疑我的用心，我嘛，确實是饞你身子，”貓妖閑得無聊，伸直四肢打了個滾，張開血盆大口，“所以才不想看到你被困死在鏡子裏，讓那只鏡靈占了便宜啊。”
明意惱火地說：“你還好意思提鏡靈，弄出那玩意，還不是賴你的大願經！”
“我可是給過你機會了，”貓妖不耐煩地打呵欠，“你要是再磨磨蹭蹭，我就真走了。”
明意握緊雙拳，心一橫，做下決定。
“好，我答應你。”
他的嗓音不停發抖，盡管心中不願意，可是沒有辦法了。
誰又能來救他呢？
他想活下去。
活下去這件事歸根到底要看自己，旁人，尤其是說不清來歷的旁人，他依靠不起。
明意垂下眼睛，眸子裏閃過一絲銳利的光，攥緊拳頭。這只可惡的貓落井下石，想把他當玩物，還沒那麽容易！
“這才乖嘛，”貓妖全無察覺，眯起眼睛感嘆，“你聽着，我要你去找三樣東西，就在這宅子裏，等你見到就一定能發現它們的不同。”
“先說好，我對這個院子不熟，要是找不到的話，你可不許……”
貓妖打斷他：“你肯定能認識！只要你找齊了三樣東西，我立刻帶你出去。”
明意沉思半晌，咬牙點了頭。
貓妖咧開嘴：“這才乖嘛。記得，有事在心裏默念大願經，我聽得見。”
說完，貓就消失了。
明意擡頭看着空蕩蕩的屋頂和樹幹，連一根貓毛都不剩。
那只貓根本進不了鏡子。
他甩了甩頭，沒頭蒼蠅似的找起來，回到第一眼看見的卧室，竟沒想到撞見個人。
明意盯着前方，一時間有點結巴：“表、表哥！”
身着紅衣的表哥站得不遠不近，一雙眼漆黑，莫名讓人看得很心虛。
他怎麽來了？！
明意想起貓妖的話，不知道是該攤牌開文還是直接逃跑。
表哥面無表情：“我以為你出事了。”
“沒有啊！這地方沒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明意心虛得很，連忙笑了笑，盡可能做出輕松的樣子，“我倒是沒想到你會跳下來找我。”
“我就那麽不值得你信任。”他淡淡地說。
明意心裏撕開一道口子，更慌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的意思是，這地方看起來太危險了，一般情況下沒人會主動涉險吧。”
“危險？”表哥垂下眼睛，“是啊，一旦進來就很難再出去了。”
明意擡起瞪大的雙眼：“啊？”
不是。
他可是鬼王啊！
連他都覺得，出去很困難？
完了，也不知道等找完東西，能不能讓貓妖再多捎帶上一個。
表哥搖搖頭：“拼盡全力嘗試，或許能夠撞破這面鏡子。可是，我們或許再也不能相見了。”
“這……”明意沒想到有這麽嚴重。
明意真想沖上去拽住他的領子狠狠搖晃，不是鬼王嗎？不是會很厲害的法術嗎？不是活了六百年嗎？區區一面鏡子就能困住……那為什麽要跑下來！？
“嗯，”表哥伸出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桃花瓣，“這是我的過去。”
“……”明意想喊的話堵在嘴裏。
“沒有人能逃開過去。”表哥又說。
“所以，你就為了我，明知道後果嚴重，也要跳下來……”那口氣堵在明意的胸前，悶得難受。
表哥沒回答，氣氛陷入尴尬的沉默。明意真想給自己一耳光。
“不說這個了，”表哥看向別處，“那三樣東西，我帶你去。”
明意好像被潑了一盆涼水。
等等，三樣東西？他和貓妖的對話……他都知道了？
明意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狡辯，腦子卻一片空白，眼神呆呆地追着表哥離去的背影。
“還不快跟上來。”表哥平靜回頭。
唉。
明意輕嘆一聲。
他深覺自己像個小人，表哥對他一心一意，他卻聽了幾句話就和表哥玩心計。
明意頂着巨大的壓力走了幾步，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炸響在頭頂。
他順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剛剛消失的大貓又回到屋頂上，灰黑色的毛皮炸開，對着表哥破口大罵。
“你懂不懂先來後到，他答應我了，你跑出來攪什麽局？！”
表哥扯出一絲冷笑：“答應你？我可沒允許。”
明意恨不得化身鴕鳥。
所以他真的都知道了。
“先走，”表哥的聲音冷下來，頭也不回，“既然有不識相的髒東西來了，那就把它處理掉。”
“姓齊的，別以為我是好惹的！”貓妖憤怒地弓起背，“幾次三番跟我作對，我今天就給你點顏色看看！”
表哥擋在明意身前，厲聲說：“還不快走！”
明意愧疚得不行，說：“我不能把你一個人丢……”
一句話沒完，巨大的尾巴掃到他跟前，被表哥揚手揮到地上，砸出一個巨坑。
要是擊中，恐怕明意渾身的骨頭都碎了。
他當即決定聽從表哥的明智安排，走為上策。
“你可要平安無事地回來啊！”明意邊跑邊喊，“我等你！”
表哥接住襲來的獸爪，揪住大貓甩飛出去，回頭嗯了一聲。
……真帥。
明意腦子裏冒出這兩個字。
幾秒鐘後，他越發為不久前懷疑表哥的用心而羞愧不已。終于理解了表哥先前說過的那句話。
“我想整你，不用那麽麻煩。”
他明明一直在幫他……
明意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拔腿跑得更快。
這座宅院比之前在往死城裏見到的還要宏偉，明意跑了半天才跑回花園，沒想到的是，花園裏的景色變了。
之前是盛夏，轉眼就到了冬天，荷塘裏的景色都殘敗了，平靜的黑色池水裏冒出零星的枯尖。
涼亭裏依舊立着一個人影，只是比起來蕭瑟了很多，寬大的袍袖在冬風裏搖擺，像只枯葉蝶。
明意悄悄走過去，想看看他在幹什麽。突然間身邊的植物動作起來，像手一樣朝着他伸過去。
明意吓了一跳，連忙拿出百米沖刺的速度逃脫林蔭小徑，朝着涼亭奔去，等到了表哥身後，他就像是聽見動靜一樣，緩緩轉身。
“你來了。”他說。
看到他臉龐的一瞬間，明意手足無措起來，熟悉的熱燙爬上耳根。
真好看啊。是他喜歡的這張臉，沒有絲毫陰森怨氣，也不像齊樾老是冷冰冰的。
他看得見他嗎？他不是魂魄的狀态嗎？
明意注意到，表哥充滿溫柔情絲的目光越到自己身後，霎時間清醒過來，回頭一看，果然是他。
年少版的自己就站在幾步開外，好像長大了一點，皺起如畫的眉毛，憂心忡忡地望着表哥。
草木從他背後蜿蜒着爬過來，似乎不抓住明意不甘心，連池塘裏的殘荷也開始扭曲拔高。可是一靠近表哥，它們就像心生畏懼，葉片往後攣縮一下。
明意也靠到表哥身邊。
說實話，有點尴尬。
這兩個人怎麽看都是小情侶的氛圍，他暗中插一腳算怎麽回事。
不對，他倆是表兄弟？
呃，古代這麽開放？
“表哥，你真的要走嗎？”不知道對視了多久，少年明意終于開口了，愁容滿面地上前一步，“你別去好不好？我真害怕。”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已不能在他們跟前盡孝，到了最後一步，總該送送他們。”
表哥的嗓音低啞，帶着濃重的疲憊。
“可是我舍不得你！”少年明意撲上來，抓住他的袖子，“我偷聽娘的侍女說，你這一去兇多吉少！好不容易活下來，就不要再做危及性命的事了！”
表哥搖搖頭，輕輕揮開他的手，摸了摸發頂：“你還小，不知道有些事情，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面前的少年快哭了。
“乖些，”表哥的神情帶着憔悴，盡可能地笑了笑，“要是我還能回來，一定給你帶京城最好玩的禮物。”
“我不要……”少年明意眨落一串晶瑩的淚珠，“我就要你！”
他的糾纏并沒有得到回應，表哥放下手，目光轉向飄着雪的池塘，說：“我走之後，你也該改口了，不要叫我表哥，知道嗎？”
少年明意露出受傷的表情。
“我本來也沒想做你表哥……”
話音剛落，一道散發出金色光芒的東西在他眉心隐現，明意看到金光的一瞬間，內心湧出強烈的預感，連忙伸手去抓。
抓到了，就是這個！
下一秒，他被手心強大的吸力牽引向前，踉跄着地撞進了表哥的軀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