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被釣了

身體不斷下墜,大風呼嘯而過。

明意以為迎接他的是無底深淵,沒想到幾秒鐘後,墜入一攤軟綿綿的東西裏。

他本能地繃緊身體,仔細一摸。

軟、滑、些微冰涼,像是絲綢。

明意更疑惑了,不太符合這地方詭秘的畫風啊。

他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奢華富貴就使人倒吸一口冷氣,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雕梁畫棟,錦繡絲綢。珍木經由巧匠之手制成華貴的桌椅,名貴的筆墨紙硯擺放在常青的窗前。

一汪古玉潤如凝碧,雕着玲珑的山石,淌出奶白色的香雲。

明意差點醉在甜膩的香風裏,跌跌撞撞起身,第一件事就是照鏡子。

這一照,他有點理解掉下來之前表哥說的那句話。

怎麽形容呢,五官雖然還是他的,可細微之處精秀了不少,整個人就跟一筆一劃細細描摹出來的,找不到一絲瑕疵。

精細得有股妖氣。

像狐貍精。

明意不想用這個詞形容鏡子裏的臉,但是似乎找不到比這更貼切的。

他還想看得更細些,緊閉的房門就響了,進來個年幼的仆人,穿着一身褐色的短衣。

“少爺,該是時候去上學啦。您要還想上回一樣貪玩不去,我就又要倒黴了。”

他說話的聲音很空蕩,恍惚中就像置身水底,臉也是看不清的。

和明意之前做夢的感受一樣。

難道又是鬼嗎?

明意不是很想搭話,找個機會溜掉才是正經。

然而他剛悄摸跨出一小步,卻悲催地發現,自己的腳尖不受控制地朝人的方向走。

他好像,沒辦法左右自己的行動。

明意渾身都戰栗起來,生怕那看着矮小可愛的小仆給他一個驚悚的擡頭殺。

然而走近了仔細看,什麽也沒發生,仆人的臉還是隔着霧氣一樣模糊。

明意聽見自己懶洋洋的聲音:“哎,我今天累得很,實在不想上學,一到學堂就暈暈乎乎,可能是生病了,你等我出去找找大夫,誰都不要告訴哦。”

一番話說完,他立刻矯健地闖出房門,帶起衣衫上清脆的鈴铛聲。

小仆在背後大聲呼喚。

明意像是在坐過山車,終于松了口氣。他對這些人形的東西有陰影,不管他正不正常,只想快快遠離,這個“自己”似乎還不錯,挺懂事的,沒把他硬控在那。

年少的他跑得特別快,像只矯健的雪兔,眨眼就把房屋甩得老遠,闖進一座花園。

時日似乎是盛夏,池塘邊上蒸騰着熱辣的暑氣,茂盛的荷葉擠滿水面,間或點綴着一兩朵壓彎的荷花。

水中央有個涼亭,遠遠就能瞧見涼亭四周的綠蔭裏立着個挺拔的人影。

明意感到一陣強烈的興奮,仿佛骨頭都酥麻了,一雙白皙的拳頭不由自主握緊,激起渾身的顫抖。

他的衣袂翩飛,鈴铛碰撞,撞進亭中人影的懷抱。

“表哥!”他聽見自己清亮的嗓子喊。

明意的內心重重地震顫了一下,難以置信地觀察那個人的臉。

齊、齊樾……

不,好像不是他認識的那個齊樾,而是那只一直守在他身邊的孤魂野鬼。

鬼不再是鬼的樣子,年輕英俊,人如松柏,竹青的寬袖在風裏飄蕩,白皙的手指間夾着一根沾滿湖藍的墨筆,指甲上不小心沾了一小塊。

書案上擺着一幅未幹的千裏江山圖,他轉過頭,眉目月朗風清,笑意盎然望着明意。

明意的心猛然一抖,剛才血脈中的激動再次瘋狂地燃燒起來,緊緊纏住他。

兩人的袖子交織在一起,片刻,筆擱一聲輕響,一只溫厚的大手摸着明意的頭發。

“你啊你,還是這麽沒規矩。”明意終于聽見他說話的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明意卻快瘋了。

這是演的那一出啊?

能不能來個人把他打暈。

還是說,這是表哥發瘋後新想出來的逼婚小劇場。

明意瘋狂掙紮,試圖把自己從表哥懷裏抽出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屁股摔在地上。

解脫了。他擦了把汗。

接下來一擡頭,差點瞪掉了眼珠子。

好嘛,第一人稱變成第三人稱了。

而他自己,被孤零零甩到一邊,輕輕一蹦就會飄起來,浮在空中,還可以随心所欲調整出最好的視角,觀察自己的身體和邪祟表哥的親密戲碼。

“我來找你玩啦,今天阿嬌不在,你就陪陪我好不好?”他看見自己仰起小臉自然而然地撒嬌。

明意看得怪難受的,他原來這麽可愛嗎?

他連忙摸了下臉蛋,有點燙。

果然,表哥也很吃這一套,臉上笑容緊跟着加深。

“也只有阿嬌不在的時候,你才會想起我。”他輕輕地說,話語裏帶着暗喻,暗潮洶湧。

一旁看戲的明意嘴角抽了抽,沒想到表哥一直都是這副德行。

天生戀愛腦麽?

而在表哥面前的那個少年版的他,似乎還一無所知。

年少的明意從他懷邊拉開一點距離,掩着唇輕笑出聲。

“阿嬌這陣子老是躲着我,說是不想和我玩。哎,娘說她是大姑娘了,有喜歡的人,就不搭理我咯。”

表哥微微一笑,專心聆聽着他的抱怨。

“你呢,表哥,”少年明意話鋒一轉,眼睛裏藏着狡黠,“你有喜歡的人嗎?”

他狐貍似的黑眼睛圓而亮,像有一杆纖細晶瑩的魚線,輕易就能勾住最大的魚兒。

在他的注視下,表哥漆黑如墨的眼瞳也不禁放出光,可是瞬間又黯然下去。

“你真想知道嗎?”表哥不由得捏住了袖子,顧忌地搪塞,慌亂從眼中轉瞬即逝。

“嗯嗯,”少年明意好奇地趴近,白生生的手搭上比他高一個頭的肩膀,腳底搖搖晃晃,似乎在等人攙扶,“娘說我們都長大啦,這些事就沒有可避諱的啦,表哥要實在面子薄,那你就悄悄告訴我吧!”

明意緊張地看着這一幕,兩人之間不可明說的感覺,不像是假的。

盡管所謂的“表哥”盡力回避,仍然有千絲萬縷,攔不盡,斬不絕。

那個他看上去很天真,可是給明意的感覺很不簡單。

明意抓耳撓腮地想了想。

這絕對不是他本人,而是另一個人。

“我喜歡的人……”表哥天人交戰許久,還是順着剛才的話頭,用同樣溫柔地開口。

然而掐緊的袖子卻暴露出,他并非表面上看起來的鎮定。

表哥擡頭看着面前的明意,眼睛裏的溫柔霎時間凝結在一起,欺身上前,湊到明意的耳畔。

盡管只是看着,明意都能感知到熟悉的呼吸灑在皮膚上的涼意,耳根子控制不住癢了一下。

也不知道為什麽,分明很嫌棄,但看着表哥與“另一個人”交頸私語,明意心裏的感受很奇怪。

他搖了搖頭,閉上眼睛,那邊表哥低沉柔和的嗓音便滑入耳蝸:“我喜歡的人,是阿遙。”

明意的頭頂轟隆一下,頓時手心冒出冷汗,忍不住想逃。

分明不是說給他聽的,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卻在他胸膛中乍然沸騰,不曉得是怕還是歡喜,攪得渾身的筋絡發軟,鼻子喘不過氣。

少年明意的聲音把他從混亂中驚醒。

“好啊表哥,連你也學壞了,我是想讓你告訴我有沒有喜歡的姑娘,你聽聽你都說的是些什麽!下次再這樣,我就,我就……”

他雪白的衣袂輕飄飄揚起,像一朵亂雲,輕快地捶打在表哥身上,衣領上方的脖子染上通紅的霞光。

“你就怎樣?”表哥的臉上露出明朗的笑意,伸手抓住面前揮舞的拳頭,“你就告訴宋伯伯,讓他打我一頓?”

少年明意頓時沒了聲息,眼睛微微掀起。

明意下意識感覺沒那麽簡單。

果不其然,如絲的眼神交織在一起,表哥從剛才起就一直發顫的手終于打開,把少年的他拉進懷抱。

少年明意再次露出狡黠的輕笑,眯起雙眼靠在表哥肩膀:“你不想知道,我就怎樣懲罰你嗎?”

“你再怎麽罰我,都無所謂”

“真的嗎?”少年明意咯咯一笑,“那我要是嫁給你,讓你娶個男媳婦呢。”

表哥的身形明顯一僵,顯然沒有料到他這麽口無遮攔,一股熱血點燃臉頰耳際,慌忙推開他。

“你,你說什麽胡話!婚姻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哈哈哈哈,”年少的明意卻拍起手,一點也不似認真,“讓你娶個男媳婦,讓你丢人,這下你就知道我的厲害了!”

表哥頓時怔住,漂亮的眉眼像一朵蔫掉的花。

他張了幾回嘴,才從失魂落魄裏爬起來,慌亂地說:“阿遙,你,你莫要胡鬧……”

明意有點看不下去了。

這兩個人一個被另一個無形中牽着鼻子走,怎麽可能會有結果啊!

哦,那個長得跟他很像的臭小孩,是不是就是玩弄表哥感情的,結果表哥錯找上他了?

思索的瞬間,涼亭裏的人不見了,明意驚訝地找了幾圈,沒瞅見半個影子。

奇了怪了,難道是幻覺?

明意抽了自己幾下,巴掌像朵雲似的輕飄,像幻覺的應該是他自己。

他不死心,在涼亭周圍飄了一會兒,上下找遍了,連樹上的鳥窩都沒放過,找不到離開的關竅。

可惡,總不可能在鏡子裏當一輩子飄吧?

這到底是什麽鬼地方啊!

這座宅園很大,想找出口挺費功夫,明意走了幾處院子,遇到不少衣着錦繡的仆人魚貫而入,看起來主人豪奢到了極點。

更重要的是,他們身上沒有妖魔鬼怪的感覺,更接近回憶裏的人。

是表哥的回憶嗎?

明意掉下來前最後見到的就是他,難道是鏡子激發出了他的執念,把明意卷進了回憶當中?

“嘿嘿,小東西,”一道尖細的嗓音喚回明意的思緒,“我們又見面啦。”

明意一聽到這聲音就汗毛倒豎,擡頭一看,那只該死的巨貓正蹲在屋檐上盯着他,貓爪子下壓着一只血淋淋的大山雀,貪婪地舔了舔毛發上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