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衆多不屬于他的信息湧入腦海,明意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如今是大明洪武年間。
齊樾,五年前來到宋家府宅,寄養在宅中。
現今十七歲,是他生命中最後一年。
五年前,齊樾寄人籬下的原因很簡單,做進士的父親在朝中站錯了隊,弄得一個抄家下獄的結局。父母為了保全他,狠心将小兒逐出名下,不再做他們的孩子,送到多年前的宋姓老友家。
這位姓宋的伯伯并不是齊樾父母央求的第一個人,他在來到江南之前處處碰壁,受盡了試探炎涼,最終輾轉找到這一個願意接納他的人。到了宋府的第一天,自然也是惴惴不安,擔心重蹈覆轍。
好在,男女主人都相當和善,面對老友一家的遭遇同情落淚,拉着齊樾的手安慰,保證以後會把他當做自家親生孩子。
齊樾的心久違感到屬于人間的溫暖,感激之餘,也發誓要好好報答他們。
寒暄過後,宋老爺喚出了自己的獨生子。
琉璃珠簾後走出個粉雪般的小孩,穿着俏麗的櫻桃紅緞棉衣,和門外飄落的飛雪相得益彰。
小孩怯生生地打了比自己高許多的齊樾,在母親的引導下叫了一聲齊哥哥。
宋老爺聽了,捋着胡子說不妥。他的孩子才剛滿九歲,他卻已是個耄耋老者。
宋老爺是這一帶的巨富,早年白手起家創建了如今的家業,可惜多年來經營商業,耽誤了他娶妻生子,等到後來想要個孩子,才覺得很是力不從心,好不容易得了宋明遙這個獨子,那是愛若珍寶,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給他。
宋老爺說:“你要叫表哥,從今以後,他也是我們家的孩子,跟你表妹嬌娘一樣。”
宋明遙真是被寵壞了,當着客人的面也撲進父親懷裏撒嬌:“他和嬌娘才不一樣呢。”
齊樾心思細膩,聽到這句話有些不是滋味,擡起頭,恰好對上宋明遙偏過腦袋瞥他的眼神。
宋明遙說話帶着頑皮的笑音,眼睛大而黑亮,眼尾像小雀的尾巴一樣微微上翹,天然帶着點勾人的意味。
齊樾年紀還小,不覺得有異,只是有點傷心。
他是個沒家的人,父母還被關在牢中等待發落,不知道能不能夠活下去。
他本來有大好的前程,書也讀得不錯,考試做官是肯定沒問題,經過這場劫難,好比從天上跌落泥塵,為了一口飯吃到處奔波,受盡別人的白眼語氣。
齊樾想的是,要是宋明遙不喜歡他,他以後就離他遠點,不礙他的眼,等熬過這幾年自立了,再報答兩位長輩的恩情。
他沒想到的是,宋明遙長得可愛,性子卻皮得很,自從他在宋府住下後就老是纏着他,弄壞擺設弄髒書筆,每日都在他跟前晃悠,嘴裏說不完的話,吵得人根本沒法休息。
一天到晚就只有清晨能喘口氣,因為宋明遙起不來。
齊樾因着宋明遙父母的恩情處處忍讓,從來沒有發過一絲脾氣,本以為他是個混世魔王,沒想到宋明遙居然慢慢收斂了,表現出和過往不一樣的安靜可愛。齊樾讀書的時候,還會在一旁磨墨,順帶念上幾個字。
不過,宋明遙不是讀書的料,讀幾個字就厭倦了。宋家有的是家業供宋明遙揮霍,學不進去書,宋老爺也就認命。可是得知宋明遙跟着齊樾開始讀書了,還是忍不住老淚縱橫了一把,對着齊樾千恩萬謝。
齊樾心想,這或許是個好機會,既然宋明遙愛纏着他,不如就讓他慢慢改正貪玩的習慣,好好地學一學。
他父親是進士及第,因為年輕才排在三甲之後,家裏也是書香門第,從小就善文,教一個宋明遙還不成問題。
宋明遙也挺給齊樾面子,裝模作樣地跟着齊哥哥學了幾日,不到一周實在堅持不下去,跑到課堂上裝睡。
齊樾用盡了辦法也叫不醒,他是神童才子,精通做文章,卻不曉得怎麽對付嬌縱的小孩。
他還以為,宋明遙當真是學得太累,把身子學壞了,心裏擔憂得要命。
坊間是有這樣的傳說,有些屢試不中的人賣力讀書,最後讀成了瘋魔。倘若宋明遙也那樣,他不就是恩将仇報了嗎?
齊樾憂心忡忡地出門找人幫忙,被宋明遙一把抓住袖子。
他猛然站定,回頭瞪大雙眼:“你……”
宋明遙托腮看着他,眉間愁雲慘淡:“唉,齊哥哥書念得好,人怎麽這樣呆呢?”
齊樾不知他何意,但看宋明遙眼神清醒,不像瘋魔,也就松了一口氣。
“你以為,我真的是想讀書才來找你的?”宋明遙說着,飛快在齊樾臉上偷親一下,“才不是呢!”
偷親完畢,宋明遙高興得像摘到了天上的月亮。
齊樾更迷惑了,皺眉:“你……”
“齊哥哥,你長得真好看,”宋明遙眨着水亮的黑眼睛,“臉長得漂亮,身材還這麽高大,和我們這邊的人完全不一樣。”
齊樾擦了下臉,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說:“南北氣候風土不同,人的外形自然有些差距。”
宋明遙抿了抿唇,說:“我以後還來找你,你別逼我讀書了行不?”
“你……”
宋明遙沒等他說完就打斷:“齊哥哥,看你可比看書有意思多了。”
齊樾慢慢撚着手指,表面上風平浪靜,內心卻泛起一個個小小的漩渦。起初還以為宋明遙不喜歡他的到來,沒想到都是他庸人自擾。
宋明遙心直口快,坦率真誠,着實也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齊樾在任何事情都要保守知禮的家中呆久了,還是頭一回體會到這樣的感覺。
宋明遙好像一陣春日的小雨,吹進了他的心裏,在湖泊上蕩起淡淡的漣漪。
他沒有拒絕的理由。此後他們朝夕相伴,倒真像一對親密無間的手足。在宋家府宅,齊樾漂泊已久的心終于找到安身之所。
他們只吵過一次,齊樾剛滿十五,已成遠近聞名的文曲星,見過他文章的人都說他以後要做狀元,可誰都不知道,按他那種罪臣之後的出身,到底和親生父母斬不斷血緣,能保住命已經是老天爺開恩,壓根沒有資格參加科舉。
宋老爺倒是純粹高興,即便齊樾參加不了考試,在他眼中也是個十全十美的孩子,要是他膝下是個女兒,這女婿的人選就已經定了。
不過萬事都有轉圜之地,做不了女婿還可以做養子嘛。
宋明遙聽說父親想收齊樾做義子,連夜哭紅了眼眶,跑到父親跟前鬧,搞得宋老爺勃然大怒,叫人拿藤條抽了他一頓,還叫他是不成器的小畜生。
齊樾知道這事後,心好像墜進三冬的湖底,連去看望卧病的宋明遙,都只敢偷偷待在院子外。
他不是非要給人做兒子,他自己有親生父母,就是宋伯伯提起,也要婉言謝絕的。
他就是不明白,宋明遙平日和他情深義厚,他們像手足一樣親密無間地過了幾年,到最後還是不肯接納他。
齊樾渾身發抖,那他在他跟前的深情厚誼,表現出的天真可愛,有幾分是真的?
宋明遙屁股好了,又像沒事人一樣,厚着臉皮,天還沒亮就跑來糾纏齊樾。
齊樾以往對他有求必應,這次一改往日的體貼,神情像是僵住了。
宋明遙害怕起來,左右不停地看他,一整天都沒得到個好臉色。
日落時分,齊樾淡淡地送客。宋明遙受不了他的冷淡,當即哭出聲。
齊樾慌了手腳,連忙上前伸出手,仿佛是想拭淚,最終卻僵着手臂放下了。
宋明遙盯着他垂落的手,臉上的神情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哭着跑出院子。
齊樾在後面嘆氣。
第二日宋明遙沒來,齊樾坐在書齋裏心緒不寧。
第三天,他實在坐不住,叫人去打聽宋明遙的狀況,仆人回禀說病了。
這下齊樾更加心急,立刻忘了先前的的事,跑去看望宋明遙。
宋明遙躺在錦帳中間,如玉的臉頰透着不正常的紅,眼皮緊閉。
郎中說是受了涼。齊樾忍不住心疼,想到一天前的清晨,打開門看見宋明遙站在冷風裏,連件厚衣都不穿,小小的個子透着清寒之意。
他等得憂心如焚,宋明遙雙親走了,他還始終厚在床前,直到宋明遙睜開眼睛。
宋明遙睜眼看見他,清了清嗓子,啞聲喚:“表哥……”
他話裏帶着點鼻音,像是含糊的哭腔,仿佛還沉浸在委屈裏。
齊樾的心頭肉直顫,也哽聲回了句:“我在。”
他看着宋明遙淩亂的發絲和憔悴的臉,十分悔恨自己先前的所作所為。要宋明遙遷就他的脾氣,算什麽哥哥?
宋明遙抓住他的手,哭腔越發明晰,說:“表哥,我錯了,你就原諒我好不好?”
齊樾終于撫上他的額發,嘆息一聲:“我沒怪你。”
宋明遙兩眼放光,睫毛上挂着淚珠:“真的?!”
“真的……”齊樾回答。
他先前心懷芥蒂,只不過是誤會宋明遙對他虛情假意。
如今看來,雖然不知他心裏到底是何想法,但……總歸不是讨厭他。
對齊樾來說,這一點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