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周下車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一邊走回家, 一邊解鎖屏幕準備把今天的電影票錢轉給虞少淳,剛擡頭,就看見不遠處電線杆下有個晃動的黑影。

這幹什麽的?

他上次被堵怕了, 第一反應就是有人劫道,連忙縮到路燈下貼着牆邊走, 兩只手顫抖地握成拳放在胸前。

就算做好了完全的準備他也不夠劫道的揍啊。

馮周腦子裏正胡思亂想着, 忽然見那個黑影動了動,似乎把手撐到了牆上:“你今天的口紅很好看。”

什麽情況?

一個女聲響了起來:“就你會說好話, 準備什麽時候離婚啊?”

那個黑影笑聲裏帶了幾分尴尬:“再等等嘛,等我兒子考完大學就……”

“又是你兒子, ”那個女聲似乎有些不滿, “我也能生兒子,你說過他像養不熟的狗, 怎麽還用這個借口糊弄我?”

“我……”男聲支吾了一會兒,似乎終于下定決心,“我再去看看情況好吧, 主要是我丈母娘的房子我得拿到手,那片要拆遷了得好大一筆錢, 要是就這麽離了那個老不死的肯定不會給我一個子兒……”

他們接下來說的話馮周什麽都沒聽清。他慢慢抱着膝蓋蹲下來,覺得胳膊腿哪裏都使不上勁, 冰涼一片,似乎血液都凝固了。

前面那人是他爸,旁邊的女的可能是他爸的新歡, 他倆現在站在他家門口公然密謀怎麽把他外婆的房子搶來然後離婚。

馮周先前還挺愉悅的心情瞬間煙消雲散, 回想起出了放映廳戴金戒指身材眼熟的男人,才後知後覺原來是他爸和小情人跟他去了同一家電影院。他知道他爸和他媽感情從來就沒好過,見面必吵架, 但這是第一次直觀地面對即将使本就搖搖欲墜的家分崩離析的最大□□。

馮周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繼續當個啞巴還是跳出來指着他爸鼻子罵不要臉。

聽起來兩個都不太美妙。

那個女人風情萬種地送了男人一個晚安吻,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離開。馮周他爸心情還算不錯,哼着“路邊的野花不要采”把煙頭丢在地上,也向單元樓走去。馮周聽着他倆确實都走了,才慢慢撐着膝蓋從車後站起身。他晃動着蹲麻的腿走到一地沒踩滅的煙頭前,默默地看着在黑夜中閃着橘光的煙蒂。

這些煙蒂就像泥濘裏長出來的橙色小花,卑微又脆弱,好不容易掙紮出一絲希望,可只要踩上去一腳就會被抹殺掉最後一點光亮。

樓道裏的電梯意料之中地停在四樓。他盯着毫無感情跳動數字的紅色顯示屏,有些不想面對那個“家”。

那真的算家嗎?一室素白,阿姨定期來噴消毒水清潔衛生,沒有一抹亮色,映入眼簾的全是白,白和白,就像醫院裏的無菌病房。每天早上醒來只有他一個人,晚上回家直到睡覺也只有他一個人。馮青青在忙不完的課題和會議裏連軸轉,醫院比這個屋子更像她的家。

之前馮周本來以為周萬金也在忙着搞事業,今天才知道原來周萬金情場事業一把抓,哪邊也不耽擱。

牛逼壞了。

他越想越氣,對着電梯廂側踢了一腳。金屬板子在昏黃的燈光下皺着張坑坑窪窪的臉看着他,渾身上下寫滿了四個字——苦大仇深。

電梯再次回到四樓,馮周整理好心情,面無表情地打開家門,被慘白的燈光晃得皺了下眉。

馮青青坐在沙發一側,身上還穿着沒來得及脫下的白大褂。她抱着手臂倚在沙發背上,冷冷地看着不遠處正脫衣服的周萬金,醞釀了許久才問出第一句話:“你幹什麽去了?”

周萬金把外套搭在衣帽架上:“我陪客戶吃飯了。”

“男客戶還是女客戶啊?”

“男女都有,”周萬金擡頭看見馮周,面上有些微微的詫異,“小周,你去哪了?”

馮周瞥了他一眼:“和同學出去了。”

周萬金不依不饒:“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家裏有沒有錢?小周你可別随便和那些女同學……”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馮青青打斷了:“你到底和誰出去吃飯了??”

周萬金把帽子往沙發上一扔:“我他媽不都說了我和客戶吃的飯嗎?”

“客戶?”馮青青點點頭,從旁邊的手包裏拿出一張卡拍在茶幾上,“客戶給你這個?”

馮周悄悄踮腳,看見那張巴掌大的小卡上印着個姿态妖嬈的女郎,旁邊用暧昧的玫瑰粉寫了一行電話號碼。

馮青青聲音冰冷,整個人像把成了精的手術刀:“別給我說你沒用過,大紅戳都蓋在後面呢。怎麽?玩完舍不得?還帶回家做個紀念?要不要我幫你給裱起來啊?”

周萬金一張胖臉漲成了豬肝色。他幾步上前想搶那張小卡,馮青青卻死死按着不讓他拿走:“你有本事做有本事承認,咱倆明天就去離婚!”

“你他媽……”

周萬金咬牙切齒,伸手就揪住馮青青的頭發。馮青青沒想到他能動手,被扯得整個人向前踉跄了一下,擡手就搗向周萬金的肚子。

周萬金後退幾步,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罵起來:“你個臭婆娘敢他媽翻老子包?”

“是自己掉出來的,少沒事找事。”

“馮青青你要不要臉?還有一年咱倆就離了能不能別他媽天天玩這一套?你演賢妻良母演給誰看呢?”

“我演?”馮青青聲音陡然拔高,“我天天泡手術室辦公室掙的錢給你在外面養小三?”

“你再說一遍誰掙的錢?”

“你個倒插門好意思跟我說這個?要不是還有個孩子我用在這兒和你扯這些沒用的?”

……

馮青青和周萬金的戰火已經波及了整個客廳,所有能摸到拿到的東西都被用來互相扔來扔去。馮周低頭站在門口進退兩難,不敢看兩個成年人面目猙獰的醜态,只能默默在心裏背着知識點妄圖逃避眼前的一切。

宇宙中只存在熵增過程。

“要是沒孩子早他媽離了!”

行星沿橢圓軌道運動,而太陽位于橢圓軌道的兩個焦點之一。

“你不就是想要房子嗎?房子你拿走,孩子你也帶走,你倆放過我好不好?”

量子力學基本原理包括量子态的概念,運動方程,和……

“孩子在旁邊看着呢你要瘋到什麽時候?”

和什麽來着?

他忽然有一刻的慌神,覺得自己好像落進了水裏,聽什麽都模糊得很,唯獨那幾句無關財産和小三的話清清楚楚地刺破他的自我保護,直接從耳膜刺進心裏。

是啊,你們也知道我在旁邊看着呢?

所以從十年前關上門說不想要我到現在直接當着我的面說不想要我嗎?

是我自己想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嗎?

周萬金嘴裏罵罵咧咧的,臉上頂着被馮青青撓出來的幾道血痕抓起外套,有些狼狽地奪門而出。

門“嘭”地一聲,把屋裏和屋外隔絕成了兩個世界。

耳邊突如其來的安靜讓馮周有些迷茫。他輕輕向前動了動,看見馮青青跪坐在地上,披頭散發,嘴唇煞白,沒了剛開始鎮定從容的模樣,像個怨仇未報來索命的厲鬼。

她聽見聲音擡頭,目光投向馮周,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麽話。

馮周低頭看向她。

母子兩人之間僅僅幾步之遙的距離,卻猶如隔了道天塹,誰也不知道該對彼此說什麽,只能靜默着聽石英鐘讀秒的聲音。

畢竟他們上一次面對面說話已經是兩周以前了。

馮周有些受不住這難熬的沉寂,張了張嘴,用幹澀的聲音說:“我回去了。”

他說完轉身就走,回到屋後關門落鎖一氣呵成。

馮周有些害怕剛才馮青青的眼神。

她眼睛裏是恨嗎?

他可能知道馮青青在恨什麽。如果當年協議丁克沒出差錯,自己是不會來到這個世界上的,而馮青青也不會因為懷孕産假這一系列的事情失去被推薦去省級醫院的資格,更不至于現在為了個職稱天天晝夜颠倒黑白不分地工作。

可是這怪他嗎?

馮周靠着門慢慢滑坐到地上,把臉深深埋進膝蓋裏。

這樣的戲碼他見過太多回,從小時候馮青青和周萬金關上門吵,到大一點不避諱他随時随地開戰。剛開始馮周也會覺得害怕和不安,可久而久之就慢慢習慣了。

如果吵架發生在每時每刻,就和呼吸沒什麽不同了。

他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口袋裏的手機一直震個不停,大有一種他不看就震到地老天荒的架勢。馮周抹了把臉掏出手機,看見微信彈出了七八條消息。

【珍妮瑪士多】:

到家了嗎?

到家了和我說一聲

哈喽?在嗎朋友?

聽見了請回答請回答請回答

馮學霸?在嗎?

……

馮周看着一條條往外蹦的消息,眼前浮現出虞少淳在自己耳邊聒噪不停的畫面和語音,居然也能苦中作樂一笑。他動動手指,敲字回複道:

【芝諾的烏龜】:到家了,謝謝關心。

虞少淳幾乎秒回他:

【珍妮瑪士多】:我還以為你丢了,怎麽跟你爸媽切腹謝罪都想好了

馮周自嘲地笑了笑。

爸媽?

估計自己丢了他倆能興高采烈敲鑼打鼓喜氣洋洋地沖去民政局把離婚手續辦了從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能多活好幾年。

馮周把頭抵在牆壁上,鬼使神差地問虞少淳: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無私的愛嗎?”

他剛發完就後悔了,沒等對面回答,又說:“算了,沒事,你當沒看見吧。”

作者有話要說:  每天兩條知識點:

(物理)計算滑動摩擦力的時候正壓力不一定等于重力

(化學)堿金屬元素熔點随原子半徑增大而遞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