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會

宋衍走近,神像并沒有修繕的痕跡,也沒有更換,和他印象中的一樣。這再次确認那件事是假的。

他找來教堂的管理者,察看記錄,除了例期檢查一切正常之外,神像沒有任何損壞。

看着記錄冊,宋衍很茫然,他仍在思考自己被關進告解室的原因。

所謂的“忏悔書”,宋衍很清楚那只是敷衍洛夫的,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他有沒有真的反思正确并不重要。宋衍寫的是洛夫想看的,而洛夫看的大概也只是态度和結果。

所以在“忏悔書”中,宋衍故意抹去格瑞林州的一切,把那裏當成自己的幻想。他認定在之前反抗教會失敗的判決裏,流放各州是假的,關進告解室是真的。

只要洛夫接受了這個說法,宋衍就不用再去各州神殿待十四年了,之前的判處無效。

宋衍的這種小心思,洛夫不可能不清楚。

回到王宮,一切如常。衆人眼中都透着喜悅,似乎宋衍已經離開很久了。

父母對他關懷備至,自始至終,宋衍都是他們心中的完美孩子。

從小到大,無論何時,宋衍感受到的,都是父母的贊揚和期許,從來都沒有批評和反對的聲音。

不管宋衍做了什麽,或者想做什麽,父親都會支持他;不管宋衍陷入怎樣的情緒泥沼,母親的溫柔總能将他拉出來。

現在,宋衍待在父母身邊,在他們的愛意中,感到溫暖幸福。他的心中平靜卻愧疚,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迷惘。

在帝國期許中出生的他,從小就擁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人生之路清晰通達,所求易得,所愛皆滿。在他成長中遇到的真正的煩惱,大概只有教會對帝國的□□統治。他想推翻教會,他想做什麽,所有人都支持他。對于他的反抗,洛夫主教也是一副無所謂的态度。

失敗是顯而易見的,宋衍嘗試了兩次。而王室和教會似乎早就清楚這個結果。

反抗失敗的結果也沒有多嚴重,人民很容易安撫,教會依舊統治思想,就算被廢除特權,王子還是王子。

一切并沒有改變任何。

宋衍有一種,帝國所有人包括洛夫,都在陪他玩的詭異感覺。

晚上,母親派人送來明天生辰要穿的禮服,一種白底帶着紅色暗紋的衣服,只在生辰這天穿,象征着吾神的眷顧,也代表着教會的祝福。帝國只有與神有關的事物才允許用紅色。

照例,王子生辰這天,王宮會舉行晚會,而這次,為了歡迎他回來,明晚聚會将更加隆重。

宋衍不想再讓父母擔心與為難,他欣然接受布滿教會痕跡的禮服。

“今年的聖典儀式已經舉行了嗎?”宋衍問整理衣服的侍者,他記得當時雙腿癱瘓,從醫院回王宮就是因為聖典儀式,那時還有大半個月的時間。而他的生日是在聖典儀式之後的四個月。

時間怎麽過得這麽快?

侍者有點疑惑,回答道:“殿下,聖典儀式四個月之前就舉行了。”

過去這麽久了嗎?

宋衍站在鏡前,看着裏面的人,覺得有點陌生,他的長相好像有一些細微的變化,但是又說不上來。

從告解室回來之後,某些說不出來的感覺籠罩着他。他不知道是哪裏不對勁。

“我在神殿待了多久?”宋衍問她,卻突然想到她不一定知道他在神殿,于是接着換了一個問題,“我多久沒回王宮?”

“有三個月了。”她眼帶憂傷,“那段時間,王後每天都在思念殿下。”

聽她這麽說,宋衍心中也有一點傷感。但三個月,怎麽會這麽久?

宋衍想問霍斯,他應該知道具體情況,卻發現霍斯不在。他恍然想起來,從神殿回來到現在,他都沒看見霍斯。

外間門邊站着一個年輕人,履行霍斯的職責,宋衍對他沒什麽印象。

宋衍叫他進來,“你叫什麽名字?霍斯呢?”

“殿下,霍斯大人已經離開王宮了。”他看向宋衍,黑色的眼睛帶着爽朗笑意,看起來是豪放率真的性格,“我叫淳青鹄,是殿下新的護衛。”

“辛苦你了。”宋衍對他微笑,“霍斯去了哪裏?”

“霍斯大人已經被陛下免職了。”淳青鹄說。

“為什麽?”宋衍很驚訝,霍斯從小就待在王宮,年少就追随在父親身邊,是他十分信任的人。

看到他回答不清楚,宋衍也不多問。夜深了,明天再去問父親。

“請醫生過來。”宋衍說。

終于醒過來,宋衍不敢這樣睡覺,怕再次陷入夢境。但是安慰劑似乎失效了。

一會兒醫生進來,還是先前那一位,宋衍問他:“除了安慰劑之外,還有其它調節睡眠的藥嗎?”

“殿下,您睡眠不佳嗎?”他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情況,“如果是睡眠問題,希望您來醫院做全身檢查再配藥。”

“前段時間已經檢查了,你配制了安慰劑,但它似乎失效了。”宋衍不知道他為什麽不記得了,但解決眼下的問題更重要,“醫院有記錄,你回去再調整吧。今夜我需要更強力的藥來抑制夢境。”

醫生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

“那我先給您注射低含量的神經鎮靜劑。”他說。

注射完鎮靜劑,宋衍躺在床上,不安的心還是沒有完全定下來,他擔心睡醒,又回到九幽,他再次變成另一個人,失去名字。

四周一點聲音也沒有,床簾內一片黑暗,什麽也看不見。宋衍凝視着黑暗中的某處,還是在藥物的作用下沉睡。

一夜無夢,睡眠中一片空白。

新的一天,看到熟悉的環境,宋衍心情很好。

他換上禮服去教堂,在父母和衆人的目光中,接受神父的祝福。

和每一年的生辰一樣,宋衍除了接受衆人的祝福之外,還有一些禮節性的儀式要完成。他在地球待了十年,幾乎快忘了這些事情。他的出生在這個世界對父母很重要,對帝國來說,也是大事。

生辰會在晚上,但白天要接見一些貴族,行程安排很緊,宋衍無法離開王宮。看到父親也是一副不談政事的樣子,宋衍決定明天再去問霍斯的事。

今天,他會扮演好一個完美的孩子,一個完美的王子。

晚會開始了。金碧輝煌的廳堂裏,音樂家們正演奏着科學革命時期流傳下來的彌散曲,此時,恢弘绮麗的合唱音樂只用鋼琴獨奏出來,有一種時光駛過百年的綿長與曠達。

華麗優雅的貴族,如生動的油畫圍在兩旁,眼中燦爛喜悅,看着他們的王子走向舞臺中央。

宋衍微笑着接受衆人的祝福,看父母走過來,給他系上生辰結。

最後一個儀式了,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儀式。系上一個新的結,代表着新的一歲的開始。生辰結裏凝聚着衆人的真摯祝福,最後由最親近的人系在他身上。

在帝國,生辰結是從出生就開始系的,一個結代表一歲。随着年齡的增加,每年系的結在一條絲縧上連成小小的一串。生辰之後,那條系着生辰結的絲縧,一般都挂在房間的床簾上,等着下一次生辰再拿出來。

宋衍從地球回到德賽帝國時,看到那條絲縧上系着二十六個生辰結,這意味着他在地球成長的十年,父母每年都給他系了生辰結。但是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麽父母和衆人,對他離開曾經帝國十餘年的事情,毫無記憶。

父親将絲縧系在他的腰間,母親撫過那些生辰結,人群中傳來喜悅的歡呼聲。音樂變成歡快優雅的古典舞曲,人們随着音樂散開,父親牽着母親的手,旋轉進舞動的貴族間。

不對!

宋衍将腰間絲縧扯下來,再仔細數了數上面的生辰結,還是只有十七個。

他清楚記得他回到帝國後,數過生辰結是二十六個,那麽今晚應該是二十七個才對。

不可能是父母弄錯了。生辰結也不會憑空消失的。

舞池中間,父母正在翩翩起舞,宋衍不想壞了興致,準備先悄悄離開,從側邊避開人群往外走的時候,一個女孩忽然來到他面前,優雅行禮,“殿下,我可以和您一起跳舞嗎?”

“抱歉。”宋衍繞過她,大步往外走。

“殿下,您怎麽了?”淳青鹄追過來,發現宋衍神情很煩躁,像有重重心事一樣,他不理解,就算殿下不想和那位小姐跳舞,也不至于煩惱成這樣。

見宋衍把絲縧拿在手上,淳青鹄識趣地去接,“殿下,我幫您系起來,這個系上了,睡前才能摘呢!”

宋衍拿着絲縧,并沒有給他,明亮的通道盡頭傳出舞會美好的樂音,在夜間飄渺而悠遠,和記憶中那些渺遠的生辰會重合。

十七個結,十七歲嗎?怎麽可能還是十七歲呢?

“我現在應該是多大?”宋衍不确定,問淳青鹄。

“十七歲。”淳青鹄看向他手中的生辰結,疑惑回答,“系了結就長了一歲。”

時間怎麽會逆回到過去呢?他想也許自己還在幻境中,并沒有醒過來,現在的一切仍是不真實的,所以才會不合理。

問題的症結還是他被關進告解室的原因上。宋衍繼續問道:“是你去神殿接我回王宮的,你知道我當時為什麽在神殿嗎?”

淳青鹄表情有點為難,他有點猶豫,問:“殿下,你不記得了嗎?”

“你說。”

“今年的聖典儀式後,亞伯神使将被神殿處死,您帶領軍隊想要推翻教會救出亞伯神使,最終失敗了。”淳青鹄悲憤道,“後來您就被洛夫主教帶回神殿,三個多月,連國王王後都不能探視。”

“這不是我寫在忏悔書裏騙洛夫的故事嗎?”宋衍疑惑地想着,也許洛夫把這個說法公開了,淳青鹄才知道。這是公開的理由,不是真正的原因。

也許只有霍斯才知道其中的原因,他被免職很不正常。

“帶我去找霍斯。”

“現在?”

“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