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時候, 譚遠照例進行每周總結。
他每次的總結都很簡短,剩下一部分只能用分享化學學習方法強行湊時長。
“我每次都告訴大家回家不用抽出太長時間學化學,”他說, “就兩個小時,把方程式好好背一背, 也不至于考試的時候7:2:1的那個7都拿不滿, 7拿不滿你靠什麽得分對不對?”
沒幾個人想聽如何學好化學。
大家只想快點回家。
馮周桌面上放了張理綜卷,在桌板下面玩手機。
虞少淳第一次沒見他争分奪秒地學習, 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幹什麽呢?”
馮周皺皺眉:“別吵。”
他說完就把手機扔進桌洞裏,“哐當”一聲在教室裏顯得格外刺耳。
譚遠照頓了一下, 又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繼續講了下去。
馮周拽過一張草稿紙, 在上面畫起受力分析圖來。一筆一筆的橫線和豎線格外用力,甚至有幾筆戳穿了紙面。
虞少淳看着他緊繃的側臉, 知道他又不開心了。
放學鈴及時打斷了譚遠照的學習方法講座,所有人都如獲大赦,一窩蜂地沖出教室門, 加入搶飯大軍裏。
馮周抓着書一本一本丢進書包,左半邊臉寫着“我很煩”, 右半邊臉寫着“少管我”。
“今天不上晚自習?”
馮周聽見他問,停下動作, 垂着眼點點頭。
虞少淳斜靠在牆上看他收拾東西,感覺他像和這些書有世仇。
他嘆了口氣,借着書包的遮擋抓住馮周的手:“不要生悶氣, 對身體不好。”
馮周瞥了他一眼, 動作粗暴地單手把書包拉鏈拉上:“我沒生氣。”
都這樣了還沒生氣?
馮周确實沒生氣,就是很煩躁,煩躁得想罵人又不會罵。
剛剛周萬金在還沒下課的時候給他發微信, 說一會兒不上晚自習了,要請他吃飯。
馮周和他在微信說了半天自己不想去,周萬金威脅他自己會直接去學校門口找他。他不太想讓同學看見自己的親爹在學校門前發瘋,于是只能忍着氣答應周萬金晚上和他吃飯。
雖然直覺根本不會發生什麽好事就對了。
他嘆了口氣,柔和語氣道:“我真沒生氣,你好好上自習,不用擔心我。”
教室裏的人該走的都走了,沒走的聚在最前面一排看電影,沒人注意到他們。
馮周轉身剛要從後門離開,就見虞少淳對他招了招手。
“幹什麽?”
虞少淳還在對他招手。
馮周沒辦法,只能俯下身。
一抹溫暖的柔軟在他唇上一觸即離。
他雖然已經習慣了這種突然襲擊,但依舊被吓了一跳,惡狠狠地掐了一把虞少淳的大腿。
前面的人聽見虞少淳做作的喊聲,轉頭問道:“虞總怎麽了?”
“沒事,”虞少淳擺擺手,龇牙咧嘴地說,“被馮學霸揍了而已。”
那個同學的表情多了幾分疑惑。
他也是第一次見到挨揍挨得這麽開心的人,嘴角差點飛上天和太陽肩并肩。
***
馮周剛出校門,就看見周萬金那輛桑塔納停在路邊,啤酒肚的禿頂男人正靠在車門上一邊抽煙一邊看手機。
他掩着鼻子走到周萬金面前,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周萬金從手機裏擡起頭,先是一愣,又笑道:“周周想爸爸了沒有?”
馮周瞥了他一眼:“沒有。”
周萬金也不生氣,樂呵呵地把煙頭掐了,打開車門鑽進駕駛室裏,整輛車随着他的動作震了一下。
揮之不去的劣質煙味濃縮在這麽小的車廂裏,熏得馮周頭疼。
他忍着惡心把車窗搖下一點:“你要帶我去哪?”
“去高檔餐廳,”周萬金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馮周不想知道是什麽高檔餐廳。
手機震了一下,屏幕亮了起來。
【薛定谔的貓】:想你了
【薛定谔的貓】:你不在的晚自習,連數競題都沒了意思
【芝諾的烏龜】:……我剛走十分鐘
【薛定谔的貓】:你就不能說你也想我了嗎?
【芝諾的烏龜】:不能
馮周看着他發來的“貓貓委屈”表情包,微微勾起嘴角。
周萬金在後視鏡看見馮周對着手機笑,忍不住道:“周周,談戀愛了?”
馮周下意識地鎖屏,擡頭看他:“沒有。”
“那就是有喜歡的小女生,”周萬金得意地說,“騙不了你老子,你老子上學和漂亮小丫頭聊天的時候就是你剛剛的表情。”
馮周把手機放進口袋裏,面無表情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周萬金好像終于找到了和兒子的話題,滔滔不絕地開始講了起來:
“周周我和你說,一定得找家裏有錢的,缺什麽都不能缺錢。你老子我當年就是因為缺錢,所以才和你媽媽在一起的。你外婆當年可是地主家的丫頭,房子都是從她老子那兒繼承來的,所以說啊,這個錢特別……”
馮周眯着眼吹風,不動聲色地把耳機塞好,機械女聲朗讀英文的聲音蓋過了周萬金的長篇大論。
又是房子和錢。
他的人生裏只剩下房子和錢了嗎?
馮周諷刺地笑了下,可一股無名的恐慌又在心底生根發芽。
自己變成大人了,也會是這種樣子嗎?
周萬金的車停在市內的一個購物廣場外,廣場燈火通明,大圈套小圈,小圈套大圈,美得格外圓潤。
馮周想起自己上一次來這個地方時,還和某人水火不容勢不兩立,又因為路癡被他好一頓嘲笑。
可時過境遷,嘲笑他的人陰差陽錯成了他男朋友。
他本着感嘆時光流逝應該珍惜的想法拍了張照片,發到自己朋友圈裏,一句話也沒說,突兀得很。
然後二班微信群炸了。
【財大牛逼】:馮學霸發朋友圈了,B市申奧成功了朋友們
【姜岚】:誰?發什麽了?
【黎國豪】:有一天,馮學霸終于決定給朋友圈松松土
【他的複旦學弟】:今天種下一條朋友圈,明天長出來十條朋友圈
【邰枚不是太美】:盲生,我發現了華點
【謙兒~】:我也發現了,虞總你是知道些什麽我們不知道的故事嗎?
【數學好難】:建議分享
【薛定谔的貓】:你猜
馮周切回朋友圈,發現虞少淳在照片底下回了八個字。
“故地重游,小心迷路。”
他剛想回複,就撞在了前面的周萬金身上。
“周周,一會兒記得進去給你阿姨打個招呼。”
阿……姨?
馮周心中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餐廳确實稱得上“高級”兩字,但應當是暴發戶式高級。
鍍金的大燈挂了一盞在天花板正中央,上面綴着廉價的粉色玻璃鑽,反着刺目的光。兩邊用紅色帷幕扯了一圈,上面是綠色的寶石。
可能設計師并不知道“紅配綠賽狗屁”這種說法,肯定還覺得自己特有創意。
馮周拿虞少淳家在海邊那棟當倉庫的房子和這兒一比,嘆了口氣,覺得周萬金的審美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周萬金不知道他那些心理活動,昂首挺胸地領着他到一張被漆成金色的桌子前,推了推他:“叫阿姨。”
面前是位穿着一套粉色連衣裙的女人,化着濃妝。一共十個手指頭,有七八個戴着不同款式的戒指,手腕上挂了條足金的手鏈,看起來分量挺重。
馮周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這位阿姨應該是來加入這個家的。
他想着不讓他爹難堪,深吸一口氣道:“阿姨好……”
“好”字剛起了個頭,就被女人打斷了。
“人家不能吃辣啦,”她瞥了馮周一眼,擡擡下巴指了指一邊的辣椒醬,“親愛的,這個讓他們換掉嘛。”
原來在她眼裏自己還不如一碟辣椒醬值得聊。
馮周挑眉,見這位阿姨好像并不想和他和諧相處,也不繼續裝乖,拖過旁邊的椅子直接坐了下來。
椅子在瓷磚上劃出刺耳的“滋啦”聲,聽得人牙龈發酸,惹得周圍人都來看他們這桌。
周萬金似乎早料到了這種尴尬場面的出現,面不改色給馮周介紹道:“這是你杜白梅杜阿姨,也是……”
杜阿姨挽上他的胳膊,眨了眨眼線描得很深的眼睛,試着嬌俏一笑:“他未婚妻,已經在一起四五年了。”
嬌俏一笑的嘗試墜機,她比馮周舅媽李慧還像吃小孩的蜘蛛精。
馮周打了個寒顫。
他其實對周萬金的夕陽紅戀情一點都不感興趣,唯有深深的祝福。
周萬金不動聲色地微微掙開了杜白梅的手,把桌上的餐前甜品向馮周推了推:“周周你餓了吧?多吃點。”
馮周應了一聲,毫不客氣地用叉子插了個蛋糕咬了一口。
然後他就感覺有一道不屑的目光把自己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杜白梅清了清嗓子:“小馮啊,今天你爸爸喊你來,是想……”
周萬金打斷她的話:“先吃飯,吃完飯再說。”
“先解決問題再吃飯,”杜白梅分毫不讓,“你都敷衍我三年了,今天必須把話說清楚。”
她轉過頭來看着馮周,擺出一副當家女主人的樣子,摩挲着手腕上的金鏈子。
“今天我們第一次見,阿姨并不想把話說得太絕,我……”
馮周打斷她:“不是第一次見。”
杜白梅詫異地看着他。
“去年十月吧,在我家樓下,”馮周說,“就路邊能停車的那塊兒地方,你和我爸親了十分鐘。”
杜白梅一張臉倏地漲得通紅,“哐”地拍了下桌子:“你瞎說!”
馮周嘴角勾起一絲笑,有一下沒一下地踢着旁邊的椅子腿,慢慢挖蛋糕吃。
周萬金把杜白梅哄好,帶着幾分尴尬問馮周:“周周,你都知道了嗎?”
“早知道了,還知道你收客戶的粉色小卡片。”馮周不緊不慢地往外抖周萬金的料。
聽見“小卡片”三個字時杜白梅扭過頭瞪了周萬金一眼。
“都,都是去年的事了,”原先那個寡言聽話的兒子今天好像有點不對勁,讓周萬金有些措手不及,“往事不提,往事不提了啊。”
馮周終于把那塊蛋糕吃完了,放下叉子擡頭:“還想說什麽?”
杜白梅拾起碎了一地的面子:“你爸準備在你高考後就和你媽媽離婚。”
馮周點點頭:“我知道啊。”
“然後就是這個撫養權的問題,”周萬金斟酌道,“你杜阿姨上個月懷孕了,所以可能離婚之後你就要跟着你媽媽。”
雖然早就預料到了這種情況,但親耳聽見周萬金說出來了的那一刻,馮周還是覺得有盆涼水從天靈蓋直接澆到腳後跟,澆了他個透心涼。
可他還是平靜地說:“我知道了。”
杜白梅似乎終于有了能打壓他氣焰的籌碼,臉上挂着一絲輕蔑的笑,拿出化妝包開始對着上面的小鏡子補妝。
馮周沒看她,而是直接看向周萬金:“馮青青也不要我。”
周萬金愣了一下,旋即看向杜白梅:“那,那要不我們……”
“想都別想,”杜白梅把化妝包摔在桌上,尖着聲音打斷他,“你答應我不要這個孩子,只養我們的孩子,別想反悔。”
“但是周周他媽媽那邊……”
杜白梅冷笑道:“那是你倆的事,只能說明這個小孩确實不讨人喜歡,誰都不想要,肯定是他自己的問題。你養了他,指不定人家在背後怎麽埋怨你!”
周萬金說不過她:“那周周,要不你回去和你媽媽再商量商量?”
“不用了,”馮周拎着書包起身,“你倆我誰也不跟。”
“既然都不想要我,當年為什麽把我生下來?”
馮周沒像杜白梅一樣歇斯底裏地無理取鬧,只是靜靜地看着周萬金,似乎真的在問一個與自己無關緊要的問題。
周萬金仰頭看着馮周,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那個蹲在書櫃前要他抱着拿書的小孩已經長這麽大了。
也許是愧疚作祟,也許是心底那點稱得上“父愛”的東西終于萌芽,他起身推開椅子,伸出手,似乎想抱抱馮周。
“如果我有下輩子,”馮周說,“我寧可一出生就被掐死,也不要你們這種人做我父母。”
他說完,轉身就走,腿“哐”地一下狠狠撞在旁邊的椅子上,卻好像沒了痛覺,依舊大步向餐廳門口走去。
“周周!”
周萬金想去追他,卻被杜白梅拉住胳膊。
“他要是想死就讓他死嘛,死了就不拖累你了嘛,”她大聲說,似乎想讓馮周也聽見,“不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一個怪胎,你激動個什麽勁?”
馮周拐進旁邊的消防通道後,慢慢靠着牆滑坐到地上,雙手抱着頭,顫抖地把臉埋在膝蓋裏。
路過的一個女生擔心地拍拍他的肩:“你是不是低血糖?要吃糖嗎?”
馮周擡頭,對她擺擺手:“沒事,我就是太累了,想休息一會兒。”
口袋裏的手機震了幾下,來電顯示周萬金。
馮周把電話挂斷。
周萬金又锲而不舍地打了三四個來,他通通拒接,然後把那個號碼拉進了黑名單裏。
周萬金發來一條微信,說他在家等馮周,要和他好好談談。
馮周把他的微信拉黑,也順道拉黑了馮青青的。
這兩個人他看見就覺得惡心。
沒有家了,也沒有爸媽了,什麽都沒了。
他拿着手機想了想,撥通陳驷的電話。
作者有話要說: 這周只休一天讓我整個人裂開了(各種意義上的)
專欄預收和隔壁《室友》闊以看一看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