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驷趕到購物廣場的時候, 看見馮周站在垃圾箱旁踢礦泉水瓶。
礦泉水瓶在燈下飛起一道弧線,“咣當”砸在旁邊垃圾桶上“不可回收垃圾”的牌子上,彈了彈, 滾向遠方。
他嘆了口氣,忽然想, 自己是不是也應該算某種不可回收垃圾。
“馮寶, ”陳驷對他招了招手,“你今晚沒上晚自習?”
“嗯, 沒上。”
陳驷看了眼旁邊燈火通明的購物廣場:“那你來這兒幹什麽?”
“周萬金邀請我加入他新家庭的聚餐,”馮周說, “然後我不小心說出了他們兩個人的小秘密, 覺得有些尴尬,就出來了。”
陳驷倒吸一口涼氣:“你, 你爸媽終于要離……啦?”
馮周點點頭,覺得有些身心俱疲:“你媽媽的酒吧營業嗎?我沒地方去了。”
***
張秋爽沒想到陳驷出去一趟,領了個馮周回來。
她連忙小跑着從吧臺後面出來, 摘下他的書包:“小周,你都多久沒來看阿姨啦?”
馮周對她笑了笑, 沒說話。
陳驷在後面對張秋爽擠眉弄眼,擺着口型說:“他爸作死心情不好你別問太多。”
張秋爽恍然, 再沒多問,把馮周帶進一間空着的包廂裏。
“有事直接按鈴喊我,”她眼中帶着幾分心疼地揉了下馮周的頭, “阿姨一直在啊, 你好好和小驷學習。”
包廂隔音很好,桌子上已經堆了幾本練習冊,旁邊散落着草稿紙, 上面畫滿了函數圖像和圓錐曲線。
馮周順手拿起一張:“這題你會做?”
陳驷心裏一緊,連忙上前幾步把他手裏那張草稿紙搶了回去:“在研究,在研究。”
“為什麽要求這麽多遍導?”馮周問,“別和虞少淳學,你又沒他那個計算能力。”
陳驷撓撓頭:“反正我圖像也畫不明白,用這種方法慢慢算吧總能算出來。”
馮周心裏堵得慌,想找點事幹,于是一本一本地看起桌上放着的練習冊。
陳驷像被老師家訪的學生,規規矩矩坐在旁邊,一動也不敢動。
“這個,”馮周指着一道力學大題,“加速度不變是臨界值,寫錯了。”
陳驷沒像往常一樣直接拿走改掉,反而一臉疑惑地問道:“錯了嗎?你确定嗎?”
“确定啊,”馮周重新審了遍他的解題過程,“要不你再看看?”
陳驷從善如流地接過來:“那倒不用,我信馮寶。”
馮周又看了幾本練習冊,越翻越覺得不對勁:“你是不是又換卷子了?”
“是換了,我覺得這次買的比之前的有效果。”
“真的嗎?”馮周帶着幾分狐疑地看着他,“你的感覺準嗎?”
陳驷讪笑着擺弄手裏的筆,沒敢接茬。
理化生的練習冊下面壓着本低調的英語練習冊,橙皮兒的,上面印着棵椰樹,标題的字大小不一,像什麽粗加工印刷廠批量生産的三無産品。
馮周看着覺得辣眼睛,但還是翻開了第一頁,被紙頁粗糙的手感震撼到了。
這本練習冊雖然長得很不靠譜,但是宣傳語真的很敢寫:
“三天入門,五天熟能生巧,做完一本,讓你的名校夢不再是夢!雅思托福高考,閉眼答都能過!”
他翻了兩頁,發現裏面題的難度似乎是循序漸進的,一頁更比一頁難,閱讀的篇目不是那些經常出現在《五三》《必刷題》上的熟面孔,新鮮得很,好像是編者自己從外文書目上扒下來重新出的題。
馮周拿着筆勾勾畫畫地随便挑了一篇寫,待陳驷放在旁邊的電話“嗡”地震了一下時,他才從題目裏擡起頭。
陳驷飛快地把手機抽走:“喂?你幹什麽突然打電話?”
他急什麽?
馮周支着下巴看陳驷慌慌張張地接電話,還有意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懶得打字?懶死你得了。”
陳驷悄悄瞥了馮周一眼:“嗯嗯,做了,都做了。啊?有錯嗎?我沒發現啊,你……”
“誰啊?”馮周問。
“朋,朋友。”
陳驷磕磕巴巴地說完,又對着聽筒裏撂下一句“等會兒再跟你講”,然後挂了電話。
“什麽朋友?”馮周難得帶着幾分打趣地問他,“女朋友?”
陳驷又是擺手又是搖頭,臉漲得通紅:“不是不是,不是女朋友。”
馮周也懶得繼續問,把那本英語練習冊合上:“這書從哪買的?”
陳驷瞥了眼封面:“網上買的。”
“你可以着重做做這本,”馮周說,“比市面上大部分練習冊編的都好。”
他說着拿出手機,不着痕跡地給那本練習冊拍了張照片,預備着上桃寶網搜搜,給虞少淳也買一本。
不知道能不能救得了那位神仙不堪入目的英語卷子。
***
馮周在張秋爽的酒吧裏待到九點多,實在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收拾作業要走。
陳驷一直在低頭發微信,提示音叮當亂響,聽見他要走才猛地擡頭:“不再坐一會兒嗎?”
馮周搖搖頭:“不給你媽添麻煩了。”
“不麻煩,”陳驷說,“反正這個包廂也是我媽專門留給我做作業的,你再待一會兒吧。”
“不待了,回去寫作業。”馮周說着就要往包廂外走,卻被人拉住了手。
陳驷愁眉苦臉地看着他:“你就再待一會兒吧,一小會兒就好。”
馮周帶着幾分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你今天不對勁。”
“哪不對勁啊我這不挺好的嗎哈哈哈哈。”
“哪都不對勁,”馮周說,“剛進門,不讓我看草稿紙。問你和誰打電話,不告訴我是誰。我要走,又不讓我走,你說你哪裏對勁了?”
陳驷嘆了口氣:“那是因為……”
馮周等他的“因為”等了一會兒,發現沒有下文,轉身就要開門出去。
陳驷又愁眉苦臉地抓住他的手:“馮寶,這個因為真的不能說,你原諒我吧。”
馮周和顏悅色道:“我沒生氣,談什麽原諒不原諒?你松手就行。”
“那馮寶你能不能再留個三五分鐘?”
“不能。”
馮周冷酷無情地走出門,剩一個陳驷在後面唉聲嘆氣。
酒吧裏坐滿了一半人,大多是頹廢的文藝青年和上班族。駐唱樂隊彈着傷感的吉他,用沙啞的喉嚨唱了一首不知名的民謠小調,唱到情至深處,有聽衆似乎想起了傷心事,在昏暗的角落裏暗自神傷。
張秋爽正在酒吧門口和保安說話,看見馮周過來,問道:“小周,怎麽啦?”
“謝謝阿姨招待,”馮周對她微微鞠躬,“我要回去了。”
張秋爽面上多了幾分擔心:“你要回家嗎?”
馮周沒打算回家。
他一想到回家會看見周萬金那張臉就覺得惡心。
雖然馮青青和他的婚姻已經名存實亡,但是聽到他親口承認自己出軌長達四五年,還是讓馮周覺得惡心。
尤其是那個女的還觊觎外婆的房子。
但馮周卻沒把這些說出來,而是對着張秋爽笑了笑:“嗯,我回家去。”
張秋爽似乎想說什麽,又把話頭咽了回去。
她上前幾步,踮着腳,輕輕把馮周抱在懷裏,拍了拍他的頭。
馮周忽然覺得鼻子一酸,不知為什麽有點想哭。
在餐廳被杜白梅羞辱他沒哭也沒鬧,平靜得像個假人,可不知為何被張秋爽一抱,心中憑空多了幾分委屈。
他吸了吸鼻子,忽然想,這就是媽媽的懷抱嗎?
陳驷和其他很多同學在每天上學前,是不是也會被媽媽這麽抱一下呢?
張秋爽松了手,後退幾步,把馮周的書包帶扭正:“小周,你要是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和阿姨說,阿姨絕對能幫你的都幫你,好不好?”
“謝謝阿姨,”馮周說,“改天再來看你。”
酒吧在那個“圓潤美”購物廣場後面的一條街上。這條街上都是清吧,招牌在橙黃色的路燈下閃着憂郁的光,路兩旁是新栽的槐樹,繁盛的葉子遮住天空,留下星星點點的深藍色,氤氲出靜谧的氣氛。
馮周踩着地上新落的綠葉慢慢向前走,覺得心上沉甸甸地壓着不知名的重擔。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今晚應該去哪。
去外婆家得坐三個小時的車,而如果去了也會被外婆知道自己家瞞了好多年的這些破事。兩位老人家身體都不好,能不多操心就不多操心。
回頭去找張秋爽也是不可能的,從小到大麻煩了陳泗家太多太多,到現在欠的人情也沒還完,而他又一向是個從不願意欠別人人情的。
那就只能去周圍的旅館湊合一晚上,明天到約好的排練時間再回家。周萬金就算再怎麽想和他談,也絕對不會在家裏等他兩天。
馮周嘆了口氣,一邊走一邊在地圖上搜附近有沒有什麽環境比較好的旅館,沒看見不遠處慢慢走過來一個人。
那人站在樹下看了他半晌,忍不住道:“小馮同學,沒人告訴你走路玩手機不僅容易撞樹,還容易錯過熟人嗎?”
馮周被他吓了一跳,猛地擡頭看過去:“你怎麽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