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檸檬·高考

“約了老師,還有一些手續要回來辦一下。”男生沒有察覺出她的情緒變化,語氣稀松平常,淡淡地陳述事實。

果然,沈知意知道自己不該癡心妄想,一切都只是巧合。碰巧回學校辦手續,碰巧看到她遇到麻煩,碰巧出手幫忙。

即便這些“碰巧”不帶個人情感色彩,她也應該衷心感謝。

“去醫院看看吧,你剛剛都流血了。”沈知意看着他指節處凝固的血痂,身上挨了一棍,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比較好。

“不去,沒什麽要緊的。”陸川漠不關心地擡起手背,瞥了一眼又放下,恢複了往日慵懶散漫的模樣。

“那也要處理好。”沈知意跑向路邊的藥店,“你等我一下,一會兒就好。”

陸川看着她小跑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嘴角。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目光就總是會停留在她身上。

沈知意拎着一袋消毒和跌打損傷的藥出來,路邊上那個人已經不見蹤影。她望着前方,心情像洩了氣的皮球,步伐漸漸遲緩。

“買了湯圓和年糕,你想吃哪個?”

沈知意驀然回首,陸川就站在身後,手裏提着兩個袋子,眉眼溫柔。原來他也知道,今天是小年。

“去我家嗎?離這不遠。”冬天天黑的早,風吹刺骨,陸川也不知道這話怎麽就脫口而出,說完就後悔了。

侯勇的話,她全都聽見了,現在會如何看他。

沈知意猶豫着不知如何回答,她并不擔心陸川會做什麽,不然剛剛就不會救她。只是他家裏應該還有父母在,她去了會不會不太合适。

可是想起他渾身的傷,于情于理,自己也該上門道個謝。

“好,我給家裏說一聲。”沈知意掏出手機給唐映秋打了個電話,說和同學吃飯,晚點回去。

到了之後,沈知意才知道,陸川說的“家”只是學校附近的一套公寓,沒有別人,就他自己。

“你平時一個人住這嗎?”對于陸川的家境,方便上學單獨買一套公寓也沒什麽奇怪的。沈知意其實想問,小年怎麽沒和家人一起,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偶爾回去。”陸川拿出兩副碗筷,把湯圓和年糕倒進裏面,“祝你團團圓圓,年年高升。”

沈知意的心跳莫名停了一拍,陸川總能輕而易舉地讓那顆沉寂的心死灰複燃,宛如溺水的人無限放大偶爾呼吸到空氣的快感。她沉迷其中,妄想有朝一日,萬流歸海,山川知意。

盡管能隐約感受到他和家裏關系比較奇怪,但每個人都有隐私,他不說,沈知意也不會問。

吃過東西,她從藥袋裏取出碘酒,用棉簽小心地在傷口均勻蘸上一圈,兩只手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

陸川的掌心溫熱,手指骨節分明,長得修長好看。處理時,沈知意只覺耳根在燒。好在陸川全程偏向一處,并沒有發現她的不自在。

黃毛用鐵棍在他背後打的那一下,後頸處一條淤青延伸至衣領下,這個位置,自己不好塗藥。

兩人同時發現了這點,陸川輕咳一聲,率先打破尴尬,“我送你回去吧。”

“看起來挺嚴重的,還是先塗點藥,明天你再去醫院看看。”沈知意執拗起來也忘了那丁點男女授受不親,現在一走了之,她良心上過不去。

這回輪到陸川遲疑,客廳裏靜默一瞬,他緩緩拉起白色T恤的衣角,從頭頂脫下。

少年勁瘦的腰身從衣服下展露出來,一道烏紫色的傷痕從脖頸延伸到肩胛骨下方,若不是穿着外套,這一棍大抵是要劃破皮肉。

讓沈知意再度吃驚的是,少年寬闊白皙的背部,綻放着一朵盛大的荊棘玫瑰。

聯想到黃毛說的那些話,沈知意捏着棉簽的手微微一頓,誰也想不到這般光芒耀眼的人,有着怎樣不為人知的過去。

“吓到了?”陸川察覺到她的停頓,卻不打算為自己解釋什麽。

“沒有。”沈知意換了新的棉簽,沾上活血化瘀的藥膏,輕輕地塗在他的背上。末了還不忘吹了吹,突如其來的涼意竄上脊背,少年緊張地把腰板挺得筆直。

“你還記得第一次月考的事情嗎?”她看着那道腫起的傷痕,似乎回憶起很多。“那時你說,你相信我。”

“所以,我也相信,你不是他說的那種人。”

陸川微微一怔,閉着眼睛沒說話,他很想回應這份信任,可他自己污穢不堪,又怎能再把別人拖入泥沼。

“我不值得你相信。”陸川把T恤套上,替她拿上書包,“走吧,送你回去。”

敞開心扉需要勇氣,她和陸川,恰好都沒有。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再開口。出租車司機以為是小情侶鬧別扭,試圖緩和氣氛,最後以失敗告終。

人在感情裏總患得患失,界限模糊的舉動極易混淆視聽、影響判斷,讓人誤以為關系親密。等被突然推開,才發現南柯一夢,咫尺天涯。

出租車将她們送到樓下,沈知意看了眼小區亮着的那盞燈,深吸了口氣,“今天,謝謝你了。”

“不客氣。”

陸川停在原地,微側着臉,視線飄向遠方,這個輪廓在昏暗的燈光下,呈現出光影交錯的美感。

在即将踏進單元門的一刻,沈知意轉過身來,黑暗中笑意從嘴角邊的梨渦溢出,如青絲飄落青花煙巷。

陸川,我們以後還會是很好的朋友吧。

從那天起,沈知意沒有再見過他,也聽不到關于他任何的消息。

誓師大會上,她的進步有目共睹,無可争議地被選為高三代表發言。

三年裏,她曾無數次見過陸川站在國旗下,發表演講,那時她和其他女生一樣,站在臺下聆聽,不肯漏掉一個字。

如今,她自己站在這個位置,面對底下兩千多名師生,她永遠不知道陸川是什麽心情,但她自己依舊忐忑。

她從來不是最耀眼的,放在人群中,甚至不會有人注意;也不是最優秀的那個,連學習也只是為了追逐別人的背影。

她漫無目的努力奔跑,不給自己半點空閑,耳邊清風徐徐,頭頂明月高懸,所有人都覺得她太拼,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想忘記。

百日沖刺,高考倒計時,一環緊扣一環,她把自己置于更緊迫充實的文山題海。

如果變得再優秀一點,是不是可以有勇氣,向他告白。

是成是敗,都能夠給這段曠日持久的暗戀,劃上一個到此為止的句號。

高考前一周,學校組織拍畢業照。一中三年,即将成為記憶裏的母校。不少人熱淚盈眶,擁抱祝福。

沈知意很感謝林藝澄和胡曉月,她們是她在A班最先交到的朋友,幫了她很多。還有方聞洲,做了将近一個學期的同桌,雖然性格大大咧咧的,有時話多還煩人,但也沒少照顧她。

當然,還有那個人。

拍畢業照的時候,大家都笑得很開心,白齒紅唇,藍白校服,所有人風華正茂,所有人意氣風發。

俞姐眼角濕潤,擁抱過每一個人。帶了三年的學生,傾注心血,即将展翅高飛,說不難過是假的。

然而稚鳥終要離巢,孩子終将長大。相遇和離別的瞬間,都應該好好珍惜。

“萬裏長征最後一步,這幾天千萬別浮躁。”俞姐拭了拭眼角,還不忘叮囑幾句。又說,“你們是我帶過的最差一屆,也是最期待的一屆。”

誰都沒有意識到,這是另一個蟬鳴不絕的盛夏。

六月的雨,如期而至。高考的幾天,各考點門口圍得水洩不通。加上雨勢不減,道路積水,千千萬萬家長穿着雨衣焦急地等待。負責疏通路況的交警,在雨中維持秩序,壓力着實不小。

唐映秋這幾天格外注意,手機鬧鐘調成振動,提前兩個小時起來準備,中午直接不午休。方方面面,都絕對地以沈知意為中心。

十年寒窗,只在一朝。對學生是這樣,對父母而言,也同樣如此。

前幾場考試,沈知意發揮穩定,做題時感覺都在狀态,即便最擔心的數學,也沒有卡殼太久。

到最後一場英語,中途突然肚子一陣抽痛,額頭直冒冷汗,讀題時根本沒法集中精神。沈知意咬着牙,踩着交卷鈴聲,才把卷子答完。

三年的青春落幕,值得回憶的很多,能抓住的寥寥。教學樓裏,一片片白花花的試卷被撕碎了揚起又落下,像寧城的第一場雪,這是一群人的狂歡。

沈知意收拾完東西,再看一眼A班的教室。俞姐課間若無其事地跑來說“做篇完型放松一下”,林藝澄撓她癢癢問“還敢不敢了”,胡曉月看穿一切的小眼神,方聞洲嘻嘻哈哈地幫她掏桌洞裏的廢紙,還有最開始的開始,那一句“同學,這是俞姐讓我給你拿過來的習題冊”。所有的所有,她都記得,卻再也無法經歷。

彼時,窗臺的梧桐抽出新葉,枝桠瘋狂生長,驕陽被割裂開一道道碎隙,她的青春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