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檸檬·雨天
回到操場,陸川将冰水放在一旁的休息區,人斜斜地靠在長椅上,不甚在意的掀起眼皮,眉骨至鼻梁分割出一道險峻的光影,白皙的手指骨節分明,無名指上的褐色小痣若隐若現,随意搭在座椅的靠背上,寬松的校褲下那雙修長的腿慵懶地疊在一起,反而穿出修身的感覺。
方才的尴尬如何收場的,他并不在意,至少現在那個女生已經不見了蹤影。
“謝了啊,川哥。”
全場結束,男生們輕車熟路地撈起冰水往嘴裏灌,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有水珠從嘴角溢出,順着脖子劃出一條直線,最終沒入濕透的T恤裏。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享受到一中男神的服務。”
“你說清楚,什麽服務?”
有人笑罵,男生之間的友誼簡單直接,時常帶點黃色,無傷大雅。
陸川輕輕扯了扯嘴角,偏過頭看天,雲很厚很白,清風吹起校服的衣擺揚起一角,少年側着臉仿佛融入畫中。
消失已久的體育老師準點時分準時出現準會吹哨,結束了這節體育課,儀式感滿滿當當。
教室裏,頭頂的風扇呼呼旋轉,身體的熱量逐漸散去,額頸間薄薄的汗味在鼻息蔓延,幹淨純粹,夾雜着青春的朝氣蓬勃,并不難聞。
老師在臺上講課,有人凝神貫注,下筆如有神;有人心不在焉,收拾行囊準備出發。
一中高三黨每周六下午放假,不用上晚自習,周日晚上回學校,今天正好是周六。
窗外變天如變臉,烏雲翻滾,山雨欲來,一聲悶雷滾動,雨淅淅瀝瀝的下來,幹燥飛揚的塵土被豆大的水珠打濕,沖刷彙聚成細流,梧桐葉面洗得碧油發亮,迸濺砸在地上。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老孫推了推鼻梁上的黑色鏡框,圓圓的腦袋轉動帶着頭頂的幾根花白碎發晃動,講話時略顯發福的肚皮抑揚頓挫。
“靠窗的同學把窗戶打開。”
他把手裏的習題冊放下,既然有人走神,還不如靜靜聽雨。
風順着大開的窗戶灌進,清清涼涼,夾着細細的雨絲,是沁入心脾的氣息,撫平了夏日的燥熱。不知是誰的卷子被風掀起,飄飄轉轉,又落到誰的腳邊。
寧城多雨,卻鮮有人厭煩雨天。
抽屜裏的手機輕輕振動了一下,陸川點開短信,是司機老吳發來的:
【少爺,老板臨時安排了工作,沒辦法去學校接您,今天麻煩您自己打車回家。】
“少爺”兩個字看得他直皺眉,說了很多次吳叔還是執拗地這麽稱呼,他把手機塞回桌洞裏,瞅了一眼外面,這雨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放學時人潮洶湧,雨天絲毫阻擋不了渴望歸家的“野馬”。
“川哥,還不走嗎?”方聞洲将書包甩上右肩,帥不過三秒地拍了拍哥們的肩膀,“打算留下來偷偷發奮圖強?”
“阿川還需要偷偷?讓你一科,你也望塵莫及。”江路航不愧是金牌嘴替,總是能夠在合适的時機說出無懈可擊的話來。
方聞洲:“……我就算幹不過阿川,虐你還不是小菜一碟!”
陸川毫不掩飾滿臉的嫌棄之意,自動挪開自己的肩膀,擡了擡下巴,示意看黑板,他今天的确是小值日。
“哦~”
方聞洲賤兮兮地故意拖長了尾音,“輪到今天小值日,那可真是太幸福了哈哈哈。”
別怪兄弟不講義氣,實在是回家的誘惑太大。
江路航往門後拿掃把去了,方聞洲見狀不妙,閉了嘴一溜煙兒從前門跑了。
地上的垃圾紙屑不多,陸川拿起黑板擦将老孫龍飛鳳舞的板書擦掉,少年身高腿長,手輕松擡起就能夠到黑板上沿,手指沾了些粉末,摩挲幾下仍有殘留。
“你先走吧,我等會兒。”
少年單手拎着垃圾桶出門,突出的腕骨過于白皙,能清晰的看見青色的筋絡。烏黑的碎發遮住一半眉眼,眼底那點寒光此時也收斂無形。
江路航沒和他客氣,遇到天氣不好的時候,陸川家裏都會派司機來接,有時候路況不好,到得不那麽及時,但不會晚太久。
“行,無聊就上我那待會兒。”
江路航背上書包揮了揮手,他爸媽就在一中執教,平時省事就住在學校分配的教師公寓,離得近,幾步道的距離。
陸川“嗯”了聲,人已經消失在樓梯轉角。
有人鐘愛雨天,心情也如下雨,寧願游蕩,不想回家。
雨勢漸小化成連綿細雨,沈知意走到學校門口才想起那個涼透了的紫菜飯團還在抽屜裏。這天氣,如果等周日回來,八九不離十會變味發黴。
折回去時教室門還沒鎖,裏面靜悄悄的沒有別人。右後方那個位置的主人不在,黑色的書包斜斜的挂在座椅靠背上。沒有撞見那人,沈知意不知不覺松了口氣,迅速将飯團塞進包裏。
外面天色漸暗,雖覺得不必擔心,但她看了看那個位置,還是從包裏拿出把多的雨傘放在桌上。
這座城市下雨了,想問你帶沒帶傘,卻不敢開口,怕一開口就會暴露心底事。
陸川回來又坐了一會兒才抄起書包,後知後覺地掃到那把不知何時多出來的傘,黑色的傘骨折疊得整整齊齊,末端環成一圈收在傘柄,看起來稍微有些小。
江路航拿過來的?陸川的第一反應是,他住得近,做事比方聞洲靠譜,倒是很有可能。況且,這把傘怎麽看怎麽……樸素低調。
這個點校園裏人很少,只剩下幾個走得晚的學生和老師,他撐起傘将将能夠罩住半身。雨絲綿綿,時不時落在垂下的左手手面,觸感冰涼,仿佛滲透人心。
小賣部的老板正将外篷下的貨攤搬回鋪裏,學校放假,又加上下雨,關門得比平時早了些。
經過時,那只小奶貓專門等着他似的“喵”了一聲,輕輕的,像在心上撓了一下。
陸川腳步一頓,回頭望了一眼,“喵”渾身淋濕了縮在小賣部的牆沿下,橘色的毛一縷一縷的貼在身上很瘦,小爪蜷着微微發抖,一雙滴溜溜的眼睛正可憐兮兮地看向他。
它很聰明,能夠憑着本能感受到人的善意,并“守株待兔”。
俗話說得好:佛渡有緣喵。
少年眸底有一瞬間的遲疑,最終還是調轉方向走了過去。橘貓小心翼翼地勾着他的衣襟,頭試探着往懷裏蹭了蹭,雨水在胸前濕了一片。男生沒有在意,徑直走到門口,招呼一輛的士上了車。
車窗外三三兩兩亮起的霓虹飛速向後閃爍,陸川閉着眼頭靠在一側的玻璃上,眉心微微蹙起。“喵”安靜地在懷裏窩着,一動不動,露怯的眼睛時不時打量着外面。
出租車停在紫金瞻月門口,這裏是寧城富人聚集區。司機從後視鏡裏偷偷瞄了一下後面坐着的少年,小聲地提醒他到了。
少年手指微動,慵懶的眉眼透出淡淡的寒意,拒人于千裏之外。付了錢,下車,門衛顯然很熟悉每天進進出出的住戶,尤其這人還長着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臉,殷勤的給他開門。
陸川一手抱着貓,另一只在書包裏掏出鑰匙插進鎖孔擰了半圈。屋裏的燈亮着,蘇雅琴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烏黑的頭發一絲不茍地梳在後面挽起,額頭光潔,皮膚保養的極好,看不出一絲的皺紋。衣着齊整,淡紫色的披肩高雅的環在肩頭,冷靜持重,莊肅淡然。
“怎麽回來這麽晚?也不知道打個電話回家。”
蘇雅琴聽到門口的動靜,側過頭來,嗔怒是假,歡喜是真。
少年随意地擡了擡眼皮,一條腿耷拉着,懶散地靠在玄關換鞋。
“今天學校小值日。”聲音清冽,沒有一絲起伏。
要說陸川的性子,多少是随了她。別的孩子對新鮮玩具癡迷的年紀,他簡單玩兩下就失去興趣,長大了更是對什麽人都不會表現出過分的熱情。蘇雅琴以前沒當回事,那會兒夫妻感情膠着也顧不上,等到分出心思想和孩子親近的時候,孩子已經大了。
隔閡一旦建立,就很難再消除,牆外的人進不去,牆裏的人也出不來。
“沒事,飯還熱着,媽去端出來。”
蘇雅琴今天特地早早的給家裏做飯阿姨放了假,想努力嘗試着拉近母子之間的關系,直到看清陸川懷裏抱着的“東西”時,騰的一下從沙發上彈起來,嘴角将揚不揚的笑意戛然而止。
“你從哪撿來的流浪貓!!!”
“外面的貓髒死了!”
橘貓被突然的尖銳聲吓得瑟縮一下,低沉地“喵嗚”一聲。男生預料到了會是這種反應,兩眼眯了眯,他以為今天沒人在家。
“下雨了,我明天會送走。”
本該溫馨的氣氛蕩然無存,彼此之間一時都沒了心情。陸川繞過客廳,徑直上樓回了房間,門關上那一刻,才感覺這個空間屬于自己。
小奶貓在浴盆裏很乖,時不時擡頭看一眼,兩只前爪緊緊握着邊沿,陸川用沐浴露打出沫來在它身上擦了擦,毛發洗淨吹幹後,之前髒兮兮的脖子到腹部是一片雪白。
陸川打算暫且就叫它“喵”,既然留不住,那麽一開始就沒資格賦予名字。
“喵”回應他似的,朝他喵了喵叫喚,興奮地從椅子跳下,在蒲團上打滾。
少年怔愣片刻,彎唇笑了笑,像是被大雨打落的梧桐葉黯淡無光,又像是世間最熾熱的太陽明媚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