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7-03-31 20:00:03 字數:5766

莊外林蔭處,餘平等人已牽了烏骓馬等候,荀非翻身上馬,接過方姑娘,急馳而去。

冰涼手指輕覆她額面,停留片刻,随即抽手。

那手指傳來的涼意令她好生眷戀,這些時日她總覺得自己像走在一團火球上,渾身如火燒般,令她下意識想把那雙手拉回額面,無奈身子卻不受控制。

“燒退了,方姑娘,你昏迷了好些天,也該清醒了。”清亮男聲自耳邊輕輕響起。

方姑娘?誰呀?怎麽最近似乎常常聽到有人在喚方姑娘?

“師哥,這下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咱們遍尋不着的方姑娘,居然就是這黃衫女子。”另一人哈哈笑着。

他眉頭微攏,喃喃道:“她怎會曉得我姓荀?”

荀……荀非?她記得那日自己的确喊出荀公子這三字,怎麽他還沒認出她就是墨成寧?總覺得有些許失望,難不成她小時留給他的印象猶似蜻蜓點水,半點痕跡也不留?

“師哥,你在自言自語什麽呀?反正方世凱的妹子找到了,計劃也就可以順利進行了。”另一人的語氣滿是欣慰。

原來他們當她是方世凱的親妹妹啊……等等!什麽計劃?該不會他們也要找大哥尋仇吧?

墨成寧倏地睜開眼,瞪向床邊負手而立的男子。

“荀非!”她低叫。

茍非聞聲一愕,旋即轉過身來,見她美目樵悴,眼底盡是防備。

“你們找方世凱做什麽?”她焦急問道。

“方姑娘別慌,咱們只找你一人,沒要找你哥麻煩。”站在後頭的餘平說道,他聽聞方世凱兄妹手足情深,是以先言明,以免她猜疑。

“喔對了,我是餘平,荀非的師弟兼親信。”

墨成寧眼神和緩了些,心中寬慰道:原來不關大哥的事啊。

她眼皮一沉,又想睡去。

荀非靜靜望向她半閉的眼,努力想記起些什麽,卻徒勞。

她帶給他的三分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

荀非坐到床邊,傾過身,輕聲喚道:“方姑娘還要睡?”

餘平想提醒荀非,他靠太近了,會吓到姑娘家啊……

果不其然,墨成寧被驚得九分清醒,連忙掙紮着坐起,身軀直往床內側挪去,蒼白面容霎時雙頰飛紅,眼中盡是窘态。

荀非沒伸手去扶她,靜靜地看着她的驚惶與無措,腦中閃過零碎記憶。

他嘴角輕淺地彎起,開口道:“方姑娘?”

她有些受不了他習慣性的刻意笑容,撇開了頭,輕聲道:“我不認識什麽方姑娘。”便垂眸不語。

荀非有些急了,忍不住問道:“方姑娘,你何以識得我?我總覺得你……”

似曾相識。

墨成寧聞言,雙眼一眨,目色中隐有一絲期待,她抿嘴而笑,左頰上漾起輕輕淺淺的笑窩。

荀非愣住!他分明見過這樣的臉龐,卻沒見過這張臉龐帶着笑。

“你是……”這麽多年了,會是她?

墨成寧沉吟半晌,勾起唇角,吟道:“與君相遇劫難中,馬狂人落背殷紅。九年參商各懷志,豈料劫難又重逢。”

荀非終于确定心中答案,站起身驚喜道:“墨成寧!”

她但笑不語,心底流淌過一絲無法言明的滋味。

這下換餘平滿頭霧水了。

他想出聲詢問,又不便打擾兩人相認,擡眼見師哥眼中的光芒,只好摸摸鼻子,識趣地離開房間。

“呃,師哥,我去跟大福他們說方……這位姑娘醒了。”

“餘平,請店小二煮些粥,墨姑娘數日未進食,應該餓壞了。”荀非雙目眨也不眨地凝視着墨成寧,不敢置信那閨閣小姐竟會身在此地。

餘平正要跨過門坎的腳定在半空中,尴尬應了聲,随即逃之夭夭。

唉,師哥這般模樣,可別陷進去了才好,餘平心想。

荀非和墨成寧兩人皆有一肚子疑惑,一時相視兩無言,不知從何問起。

對于她,荀非的印象便只是一個偶然救了他一命的千金小姐,他萬萬沒料到,前些日子讓他心神暫失的女子竟就是當年那扭扭捏捏的小女孩。

“墨姑娘,你前些日子要鼹曲戲班改折子,是為戲通是為人?”荀非頗感興味,這世上居然還有人願意忽視眼前所見,相信他荀非是個上進青年。

“自、自然是為戲……”墨成寧滿面紅暈,羞得不得了,心裏暗暗有氣,明明這幾年害臊性子已改進不少,怎麽荀非一句話就将她打回原形?

回頭一想,她覺得不大對勁。

“荀公子為何也去找戲班子老板?當日在河堤遇見你時,我着實吃了一驚。”

荀非語帶歉意,道:“吓着姑娘真是抱歉,你可知那昆曲結尾劇情誰編的?”

墨成寧奇道:“不是戲班子的人嗎?難不成另有其人?”

“是另有其人。”他噙着笑意,拉過木椅坐下。

她蹙起秀眉,嘀咕道:“誰會這樣大費周章?這是有心人在诋毀,荀公子你要小心……”

“那有心人正是在下。”他不禁笑出聲。

墨成寧一愣,滿腹狐疑,努力串起前因後果,思及他在河畔堤坡上的一番話,她擡眼直視他。

“荀公子與當今大臨首輔表面關系挺好?”

看來她已猜出七八分了呢,他暗暗贊賞。

他笑笑,不作表示,當是默認了,揚起劍眉反問:“墨姑娘知道荀非的故事?”

她不願再拐彎抹角,便直言不諱:“大略知道些,在瑤國茶館聽說書先生說過十九年前的‘諸子宴’,之後與大哥行走各地時也耳聞了些風聲。”

那些風聲多半在诋毀茍非,随着“諸子宴”在各窮鄉僻壤大受歡迎,荀府人人吃香喝辣,荀文解夫婦的遺孤茍非放蕩淫亂、恬不知恥等流言更是滿天飛。

她心底相信荀非的為人,早想到那是有心人刻意營造,卻沒想到那有心人便是他自身。

她幽幽嘆了口氣,目光盈盈地瞧着荀非。

“荀公子,你要複仇?”

茍非微一閃神,笑道:“正是。墨姑娘是想起我那日說的話吧?”

“那日?”

“河堤,午後。”他鳳眸突賣地望向她。

兩人目光倏地調開,墨成寧別開頭,他剛剛提到河堤時,眼底似乎洩出一絲柔意?

她幹咳一聲,語氣生硬問道:“你們尋‘方姑娘’有什麽事嗎?”

荀非眉頭微攏,随即展顏溫笑。“這是皇上的旨意。”

他揚聲道:“餘平,別杵在門口了,粥會涼掉的。”

餘平一臉尴尬,端着粥蹑步而入,幹笑道:“師哥,墨姑娘,我不是有意偷聽,我是怕叨擾兩位敘舊。”

荀非笑道:“無妨。你去叫他們三兄弟半個時辰後進來。”

餘平感激地看了荀非一眼,飛也似地奔出。

荀非轉回身,道:“首輔楊烈的小女兒楊芙長期卧病在床,但她是皇上選中的儲妃,皇上有意立楊芙為後,但因其病體而遲遲未能迎她人宮,連前任禦醫也束手無策。我身為太常寺少卿,奉皇上之命前來尋方氏兄妹。”

“所以是要我去楊烈府邸醫治楊芙?”她隐隐覺得事有蹊跷,他沒有道理如此好心幫楊芙找良醫。

“是。”他看出她眼底的懷疑。“我只是奉命行事。”

她心裏不禁感嘆,荀非為了卸除楊烈心防,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荀非取過桌上清粥,自了一匙湊近她的嘴。

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讷讷道:“我自己來好了,怎敢麻煩荀公子……”

他笑道:“有什麽不敢?”卻仍是把湯匙交給她,改替她端着瓷碗。

怕荀非替她端太久,她急急吃了起來,一不注意吞了太大一口,嗆咳了起來。

他把碗放至一旁,拉過袖袍覆住掌心,輕輕拍了拍她纖瘦的背。

“哎,別吃那麽急,這麽多天沒吃東西得緩些。”他輕笑。

縱使仍饑腸辘辘、四肢無力,但怕荀非還要替她端碗,只得心裏流着淚,诋道:“我飽了,晚些再吃。”

荀非揚起一道眉,心裏不信,還是由着她。

“晚些再請他們料裏些在地美食給你吃。”

美食?墨成寧心中燃起小小想望。

“荀公子,大臨……有沒有産苦瓜啊?”

荀非一愣。“苦瓜?”

她不好意思道:“九年前荀公子回京後,頻頻送謝禮到瑤國來,還沒好好跟你道謝呢。”

……當年的确是送了許多禮品給墨府,但……苦瓜?

他想了又想,終于憶起當年初春南洋使節來訪,進貢了許多當地特有物産,當時宮裏人人見這果子生得醜陋又苦不堪言,便欲棄之。他想墨成寧喜研藥理,說不定能用苦瓜研究出什麽藥方,便讨了些來,派人送去墨府。

他看她小心翼翼掩藏渴望,敢情她是研究出了什麽名堂,這才問起苦瓜?

荀非歉然道:“當年宮中人人不喜,皇上便命南洋使節不要再進貢苦瓜。”

墨成寧嘆道:“這樣啊……那這輩子豈不是再見不到苦瓜了?”那一餐味覺的飨宴她念茲在茲,不禁開始盤算起将李玦送回大哥身邊後,是否該去南洋游歷一番。

“墨姑娘急用?”

“啊,這種事怎能說是急用呢,雖然真的很美味。我記得當時有苦瓜什錦炒、鹹蛋苦瓜、炸苦瓜酥……”她目光瑩然,渾然忘我地扳着手指細數苦瓜美味。

“……”她把藥材拿去吃?

見她孩子氣的模樣,他失笑。“當真如此美味?”

她用力點了點頭,充分展現對苦瓜的喜愛,笑道:“我當日還計劃将苦瓜種子種在五靈山上,最後沒成功,倒是認識了我大哥。”

荀非疑道:“認識?方世凱和你并非親兄妹?”他原猜想方世凱姓墨,只是曾經得罪沈家莊,因此化名方世凱,以利在江湖上行走。

“不是,我們是義兄妹。”她不加思索答道。

“你和一個大男人結伴行走大江南北?”他瞪大雙眼,猛然站起身。

墨成寧被他的反應驚得呆了,他這是……

她軟聲道:“她是我哥啊……”見荀非神情,一時語塞。偏頭想了下,便把和袁長桑如何相遇、如何結拜的事全盤托出,說到後來,連李玦的事也一并告訴了他。

荀非緩了緩臉色,徐徐坐下,神色複雜地看着她。

他沒有料到她會把事情全盤托出;她告訴他袁長桑的真實身分,這是……代表對他全然信任嗎?

想到她這般信賴自己,荀非心下起了連自身都未察覺的惱意。

他舒了口氣,起身快步至行囊旁,拿出一卷蠶絲制成的绫錦織品,拉開燙金卷軸,面向墨成寧,朗聲道:“奉天诰命,皇帝制曰:‘國不能一日無母,帝不可一日無後。然則皇儲妃病體未愈,後位無主,天下無母,故朕特敕太常寺少卿荀非,延請民間良醫方世凱兄妹出任禦醫之職,任期長短、薪饷等,從長計議。限五百日內回宮呈報。”

這時,餘平已帶三名随從來到房門前,聽得荀非在宣讀聖旨,連忙一個個排排站好。

荀非放下卷軸,語調無波:“墨姑娘非我大臨朝子民,有權拒絕皇上的诏書。”

墨成寧未料他情緒轉變如此之劇,不解地呆坐床上。

感受到房內的緊張,餘平有些後悔提早半刻鐘帶大福他們進來,卻又想聽墨成寧的答複。

答應吧!這樣師哥就不用做石家的傀儡了,他心中暗暗慫恿。

“不知墨姑娘考慮得如何?”荀非眸中精光陡射,直直盯着墨成寧蒼白的面容。

墨成寧緩緩掀動發白的唇瓣,荀非微地張嘴,想勸她別答應,話到嘴邊,想起荀家,又硬生生吞回腹內。

“我願意,但要在我替大哥辦完事之後。”墨成寧咬了咬下唇,若有所思。

他頹然低聲道:“你願意啊……”,

墨成寧舒眉淡然道:“荀公子救我一命,我理當做些什麽報答你,至少,不讓你在皇上面前為難。”

荀非眼神稍軟,啞聲道:“墨姑娘也曾救我一命,如今不過兩不相欠罷了。”

她嫣然一笑,道:“能為荀公子做些什麽,我很歡喜。何況,倘若我答應,荀公子會助我找到李玦吧?”

他聞言,嘴角不自覺地揚起,道:“這個自然。晚些給你挑一匹好馬。”

這條路,就委屈你陪我一道走吧。

墨成寧腦海中立即浮現威武高壯的烏骓馬,頭皮一陣發麻。

她慌忙搖手道:“公子不必麻煩,我自家鄉帶來了一匹白馬,還在先前住的客棧那呢。”當年離開五靈山前往中原之前,她硬是求大哥讓她到瑤國北方市集帶了匹白馬,因她以為中原的馬都像荀非的烏骓馬那般高大;哪知到了大臨,才知道瑤國的馬并不比大臨的嬌小,純粹是那烏骓馬……發育過度了點。

荀非倏然憶起她被烏骓幼駒吓着的模樣,鳳眸笑意盎然,莞爾道:“墨姑娘确實是怕我那烏骓馬,我待會叫大福替你牽那匹白馬過來。”

墨成寧悄悄欣賞着荀非發自內心的微笑,忽地想到了什麽,輕聲喚道:“荀公子。”

聲音極細,站在門口的餘平等人只見她動了動嘴,卻不知她說了什麽。

荀非走近床邊,側耳道:“嗯?”

她深吸一口氣,以着氣音說:“我不需要你應付,所以,可不可以別對我佯笑?”

他一怔,她看出來了啊?

荀非擡眼,只見墨成寧目光左右飄忽,不敢瞧他。

“墨姑娘,我答應你。”他附耳柔聲道。

“呃,師哥,我們在這兒呢。”餘平尴尬提醒道。

“餘平、大福、二福、小福,見過墨姑娘。”茍非喚他們過來。

“墨姑娘,這是我師弟餘平,以及随從三福兄弟,都可以信賴。”他介紹道。

見他們躬身作揖,墨成寧急急要下床回禮,卻被荀非攔住,只得點頭致意。

“我是墨成寧,成事不……罷了。”

荀非失笑,她這自我介紹還沒改掉啊。

“今後就有勞各位了。”

餘平開懷笑道:“彼此、彼此。”

你這傻姑娘,是我們有勞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