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戲·開學

沈知意第一次見到陸川,是在高中開學報道的第一天。

這天碰巧父母都要上班,沈國剛在一家國企工作,當年進去的時候也是老家村裏人人歆羨的香饽饽,可惜歲月留痕似乎尤其狠辣,人到中年身子已有些發福,發際線後移漸露地中海趨勢。唐女士是執教初中,眼角的魚尾紋很深,細長的眉毛常常不經意間擰成一團。他們是這偌大的城市中最普通的一個縮影,既算不上窘迫,卻也離大富大貴沾不上邊。

“一一,爸爸和媽媽今天走不開,你自己去學校怕不怕?”沈國剛對女兒有些愧疚,人心都是一樣的,看到別人家都是父母陪着孩子一起,肯定會覺得不好受,可是工作上忙他也沒有辦法。女兒從小就懂事,很少讓他們操心。

一一是她的小名,因為同意意諧音,這些年一直叫習慣了。

沈知意搖了搖頭,手裏熟稔地剝着那個已經放涼了的雞蛋,“不怕。”

以前初中學校離寧城一中不遠,平時和同學逛街還來過附近,一個人去沈知意也沒覺得有什麽。況且父母工作很累,他們從沒在她面前抱怨過什麽,但她能感覺得出來。

一個人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家庭出生,至少在這個家,父母已經盡力給她最好,這便足夠了。

“路上要注意安全,錢夠不夠?”唐女士多少還是心疼,摸出一張綠色的毛票塞進她口袋裏,“到了新學校,要是有人欺負你,記得和爸爸媽媽說。”

“嗯,知道了。”

她喝完那杯熱牛奶,背上書包出了門。今天的天氣有點陰沉,氣壓偏低,沈知意站在車站等車,沒等多久21路公交車就來了。

沈知意從錢包裏挑出那兩個已經泛黃得失去光澤的五毛錢硬幣,投了進去,哐當撞在鐵皮箱的側壁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淹沒在車內擁擠的人潮裏戛然而止。

沈知意随手掏出兜裏的MP3,一根白色的耳機線穩穩的連接着那個小小機子,将劣質的音效夾雜偶爾的滋啦聲傳送進耳朵裏。歌單播放的是五月天的一首歌。

“你不是真正的快樂”

“你的笑只是你穿的保護色”

……

那時候沈知意還沒有屬于少女的心事,讀不懂歌詞裏的傷感,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孤獨者,叫外向孤獨者,哪怕內心一片荒蕪,表面仍然風平浪靜。

寧城的九月雖已入秋,炎熱卻沒有完全褪去,林蔭大道兩邊的梧桐葉子黃了點邊緣,像是也在倔強這場盛夏的落幕。

因為早晚溫差開始變大,出門時批了件外套,車裏人擠人微微出汗,此刻身上有些粘膩,時不時有難聞的氣味飄過來,她不禁皺了皺眉,心裏默數着自己憋氣能憋多少秒。

“欸,小姑娘,你沒事吧,臉怎麽這麽紅?”旁邊一個老太太看她小臉通紅一片,以為她哪裏不舒服。

四周乘客聽到動靜,也都轉過頭來看着這邊。

“是啊,小姑娘,要不要緊。”

“是不是不舒服,要不你坐我這吧。”

“啊?”沈知意反應過來是在說自己,臉上比剛才更紅了,“不用不用,可能就是有點悶,謝謝了。”

公交車适時到了一中站點,沈知意如蒙大赦,逃也似的從後門下了車,再多待一秒她都覺得無地自容。

人類的善意,有時候并不都會讓人覺得舒适。

從這到一中門口還有一段距離,要穿過一條馬路,這邊來往車輛不多,屬于學校附近管制路段,就算有速度也都開得很慢。沈知意還沉浸在方才的窘迫境地,耳機也挂在耳朵上沒摘下來,一輛黑色改裝摩托突然從左手邊斜刺過來,等她目光所及已經閃避不及了。一瞬間,沈知意感覺自己仿佛靈魂出竅,大腦一片空白,明明應該做的點什麽,但是手腳根本不聽使喚。

那些動作片裏主角身手矯健,腳步輕輕一點或者一個翻滾就能輕易避開危險,在現實生活中根本做不到,至少她,根本做不到。

慌亂中,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整個人猛地撞到一個堅硬的胸膛。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鑽進鼻翼,沈知意的腦袋還是懵的,餘光瞥見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白皙修長,一粒小小的淺褐色的痣落在無名指內側指節處。

“沒事吧?”一道清爽冷冽的聲線從頭頂傳來,男生很有分寸地放開她的手,往後退了兩步,保持着禮貌的距離。

沈知意這時才得以擡頭看他,面前的男生穿了一件寬松的白色T恤,搭配一條黑色的運動褲,頭上烏黑碎發輕微淩亂,眉毛濃密而修長稍稍上揚,眼睛很黑,鼻梁高挺,臉部輪廓深刻鋒利,膚色偏白,脖子上挂着頭戴式耳機,氣質冷淡疏離。

她搖了搖頭,“沒事。”

不知是不是驚魂未定,她感覺耳根一紅,心跳好像更快了。完了還是覺得該和他說一聲謝謝,話到嘴邊又給打斷了回去。

有人走過來一把勾住他的肩膀,嘴角上揚有一絲絲的痞氣,“陸川,你居然來的比我還早。”

“我哪次來的不比你早。”男生偏過頭笑了笑,眼睛微微彎起,像春日消融的冰雪,又像泉水叮咚,有種讓人心跳頓緩的錯覺。

原來他也會笑,只是對不熟悉的人比較冷淡而已。

男生沒有繼續看她,和剛剛那個同學一起進了學校。沈知意那句沒有出口的謝謝,化成了深藏于心的秘密,那一天她第一次遇見,一個叫陸川的男生。

報完名後,沈知意找到座位坐下。班裏的同學陸陸續續多了起來,寧城一中是面向全市初中招生,教室裏很多都是新面孔,也有以前一個初中的但僅限于點頭之交叫不出來名字的。

“意意!”

沈知意聽到有人叫自己,回過頭就看到魏清然興沖沖地朝她沖過來,一把抱住她又蹦又跳。

“沒想到咱們到了高中還能分到一個班。”

她也有些意外,在初中的時候兩人就是同桌,她記得中考時兩人成績差了幾十分,雖然知道魏清然也報了一中,以為大概率會隔一個班,沒想到居然真的又分到了一起,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時候就是這麽妙不可言。

“你坐哪?”沈知意幫她取下書包,那是一個米老鼠的粉色書包,外面挂着一個可愛的草莓挂件,裏面裝滿了漫畫、海報、明信片等七七八八“玩物喪志”的珍藏。

魏清然眨了眨亮晶晶的小眼神,微微發胖的臉頰紅撲撲的,順手指了指她後面那個位置,“好可惜啊,也不知道一中方不方便換座位,我還想坐你旁邊。”

“前後桌也挺好的,做人不能太貪心。”沈知意捏了捏她肉肉的小手,兩邊露出淺淺的梨渦。

“也是。”

魏清然沒繼續糾結這個話題,一屁股坐下收拾東西,沈知意将包裏的濕巾遞給她,教室隔了一個暑假重新啓用,桌椅不免都落了一層灰。開學第一天,各班的老師還在辦公室等着學生報名,所以這會教室裏并沒有人管她們。

趁着擦桌子的空隙,魏清然嘴裏也閑不住,八卦地湊到她面前,眼中好像裝滿了桃色緋聞。

“意意,你知不知道,明理的那個帥哥也到一中來了。”

明理是寧城的一所私立初中,師資力量雄厚,教學資源豐富,教學成績在全國都排的上號,就是每年學費貴得吓人,妥妥的貴族子弟學校,不是她們這種普通人敢肖想的。就算家境比她好很多的魏清然,也沒能進去那所學校。

“哪個?”

沈知意對于和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和事,其實并不關心,但對上魏清然一臉興奮的模樣,不好意思掃了她的興致,就順着她的話問了一句。

“你沒聽說過?就是中考那天憑一己之力,癱瘓了明理學校門口的交通,讓辛勤的交警叔叔一下午的努力付諸東流的那個男生。”

沈知意竭力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這麽個事,不過那時候她忙着複習,也沒太多關注,反正帥不帥和她有沒什麽關系。

“哦。”

“那你偶像不帥了?”

“陳宇航不帥了?”

陳宇航是以前初中班上一個男生,長得挺白淨的,性格也好,沈知意知道魏清然和他有點不清不楚的關系。

“意意,你變壞了。”魏清然伸手就要撓她的胳肢窩,兩人打打鬧鬧了好一會兒,直到沒勁了才分開,不過八卦人的靈魂是锲而不舍的,簡而言之,不說完就會憋死那種。

“不過,我愛豆肯定是世界第一帥的,陸川能排第二,陳宇航勉勉強強排在他後面吧。”

沈知意咯噔一下,手裏的動作一頓,一個小時前才聽過的那個名字,現在又突如其來地穿透耳膜,擊中她的心房。

“你說他叫什麽?”

“陸川啊,怎麽,你認識他?”魏清然一臉好奇地看着她。

“不認識。”沈知意忙把頭轉了回去,抽出一張新的濕巾将還沒幹的桌面又機械地擦了一遍,怕魏清然不信,還特意補一句,“就覺得這個名字挺特別的。”

山止川行,風禾盡起,特別——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