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擡腳正要走去,門板卻在這時被人敲響,是房東太太:“溫老師啊,你在嗎?”

溫清鈴腳步頓停,情緒冷靜了下,她轉了方向,走去打開門。

房東太太看到她臉色蒼白,吓了一跳,以為是大白天看到鬼了,後退一步,複而又上前,擡手覆上她的額頭。

“溫老師這是怎麽了?臉色好差,感冒了?還是生啥病了?”

溫清鈴輕輕拉下對方的手,微笑:“謝謝李阿姨,我沒事,您來是有什麽事嗎?”

聞言,房東太太才想起目的,說道:“就是你這屋子的租期快到了,我看你提着箱子又回來,是還要租嗎?還要租的話得交租金了。”

溫清鈴這才想起半年的租期已經到期了,“李阿姨,我就不租了,明天我就搬出去,可以嗎?”

“噢,行行行,過幾天再搬也行。”房東太太很親和:“我看你提着行李來來去去的,怎麽?錯過回家的票了?”

溫清鈴僵硬地扯唇,聲音很輕:“嗯,回不了家了。”

她早就——沒有家可回了。

*

冬日的午後陽光和煦溫暖,地上的積雪盡數融化,溫清鈴坐在窗前,目不轉睛地看着天空。

她就這樣枯坐了許久,久到一聲鈴響,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來消息了。

周沐:【學姐,是這個人不?我聽到徐老板叫他阿索,應該是他吧?】

溫清鈴看着屏幕上熟悉的側臉,和那晚一樣,令她恍惚了好半天。

直到看見另一則消息:【學姐,你前男友好像是去當兵了,我聽徐老板說到部隊兩字了】

所有思緒化為一條直線,她的腦中咻一下,好像有什麽東西突然繃斷了。

“原來,是去當兵了啊……”

那怎麽就不告訴她呢?是怕她阻止他想去當兵的夢想嗎?

可她說過,只要能成就更好的彼此……只要能成就更好的彼此,異地她能接受,難道他去當兵她就接受不了嗎?

怎麽能忍住十年不聯系她呢?江索,你曾說的喜歡,就是這般行為嗎?

溫清鈴:【謝謝你周沐,我知道了,祝你以後能找到令你幸福的人】

周沐:【嗯……】

溫清鈴放下手機,氣息漸弱,她感覺每呼吸一下,都像是在消耗生命,只能一動不動坐在那裏,任由悲傷自胸中揚起,愈演愈烈,溢滿了整個心頭。

蔚藍的天空萬裏無雲。

緊接着,又一通電話響起,打斷她紛亂的思緒,拿起手機,發現是周玥打來的。

剛滑下接聽,對面就傳來周玥氣惱的聲音:“喂?阿鈴,江索果然回來了,他居然還想找你?他怎麽有臉找你?我都不想告訴你在哪兒。”

溫清鈴無聲彎唇:“嗯,那就不告訴他。”

周玥沒料到她會這樣平靜,一時沒說話,反倒是她旁邊的包宸陽耐不住性子,搶過手機喊道:

“別啊!溫清鈴,我哥好不容易回來,既然你還喜歡我哥,那就別浪費時間了,直接在一起,等春天和我們一起辦婚酒,我當年就想着,要和我哥在同一天結婚。”

溫清鈴輕笑了下,卻道:“你們自己辦吧,我們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呢。”

也許,沒有那個時候了。

聽着不斷更新的消息,周玥凝重問:“江索一直求我告訴他你的位置,阿鈴,你真的不見他一面?”

她垂下眼,輕輕搖頭:“不了,暫時不想見到他,你讓他別來打擾我。”

包宸陽還要說什麽,被周玥死死捂住嘴:“行……我還是讓包宸陽把他電話推給你吧,但不管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支持你。”

怕包宸陽再說些動搖人心的話,周玥匆匆挂斷電話:“先就這樣。”

半響,微信消息發來一串數字,溫清鈴掃了眼,扔在一邊沒有在意。

她起身,來到溫清桉的小書櫃旁,本是想看看有沒有《挪威的森林》,可書櫃裏并沒有這本書。

想到還要等待漫長的時間,她随意抽出一本《窄門》,曾聽同事說撰寫者是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人。

拿到書,她坐回窗戶前,背對陽光翻看書,本意便是打發時間,所以很多文字都沒怎麽入心。

直到半小時後,她定在了一頁,視線駐足在一段話,久久不能回神。

【因為抱着與你重逢的期待,在我眼裏最險峻的小道也總是最好的。】

溫清鈴想到這十年的等待,沒人逼她,從來是她心甘情願。

她讨厭等待,等待會讓她焦慮,但每次等江索,她都期盼重逢那一刻。

可這次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她已經,等不到他們擁有美好結局的那天了。

溫清鈴默默關上書,轉身沐浴窗外的冬日暖陽,呆坐着,一直到太陽下山。

黑夜來臨,沒有繁星,沒有月亮,只有人間的千萬燈光。

*

晚十一點的鬧鐘響起,溫清鈴的身體終于回了魂魄,她關閉鬧鐘,然後點開早就搜索好的地圖開始導航。

以前她的方向感極差,今天卻像是腦子裏裝了雷達一樣發揮超常。

大概十幾分鐘,她走到一條小吃街,在奶茶店買了一杯橙汁,而後走向花店,她有十年沒收到過花了,想最後買一次送給自己。

一捧向日葵被她抱在手中,走進人流,立馬吸引了不少人掃過的目光。

她恍惚地想,當初媽媽買了花來看她的路上,是不是也收到過這樣的目光?清桉提着橙汁時,會不會很想偷偷嘗一口?

他們不知道災難快要降臨,只有快見到她時的歡喜。

最終花和橙汁都沒有送到她手中,而是洋洋灑灑鋪滿了車道,在大雨的淋灑下,滿地的橙變得鮮紅。

手臂猛地被戳了一下,不輕不重,瞬間扯回她痛苦的回憶,溫清鈴微微偏頭,看見了宋伊藍。

“姐姐,”宋伊藍對她露出甜甜的笑,随即擔憂道:“你怎麽穿這麽少?至少還要套件棉衣在身上啊。”

溫清鈴的上身只着了裏衣和一件白色毛衣,背影看着極為單薄。

但她只是笑笑:“這樣穿好看啊,阿藍有什麽事嗎?”

“啊,也沒什麽事,就是想提醒姐姐注意保暖。”她羞澀地抿唇:“那姐姐是要去哪裏啊?還買了花诶。”

“姐姐要去見一個人。”

“是姐姐的男朋友嗎?”

溫清鈴但笑不語,宋伊藍便覺沒猜錯,想說什麽,但張了口又閉上,最終化為一句:“姐姐一定要幸福!”

她的話落入耳中,溫清鈴感到一股暖意。可惜幸福……這輩子輪不到她了。

低頭看了眼手裏的東西,她把這些都塞入她的懷中:“向日葵送你,祝你高考一舉得魁,喝了橙汁,心想事成哦。”

宋伊藍下意識伸手接住,神情卻懵了,“姐姐……?”

溫清鈴彎唇,摸了摸她的頭:“姐姐想重新買一束花,這些就送給你了。”

說罷,她轉身離開,留下宋伊藍呆在原地,心想今天的姐姐有些不對勁,但好像又沒有,還是和往常一樣溫柔自然。

溫清鈴轉頭去了另一家花店,買了幾束鈴蘭,它的花語有重獲幸福的含義,帶着它,下輩子應該能幸福。

*

半路,喧鬧的人群遠去,溫清鈴收到了溫清桉打來的電話。

今天電話消息真多……

她劃下接聽,沒等她開口,對面就是一頓輸出:

“為什麽不回家?溫清鈴,你為什麽不回家?!你到底還有沒有把我們當家人?”

早先知道她沒回家時,溫清桉只皺了皺眉,洋裝不在意。

結果要睡覺了,他卻越想越氣,一天天不着家,就知道想着那男人!

相較于他的無能咆哮,溫清鈴顯得鎮定很多,漠然喊:“溫清桉。”

她甚少連名帶姓地叫他,溫清桉一下熄了火,弱弱問:“幹什麽?”

“其實我們不是親姐弟,我只是你們家抱養的。”她毫無征兆,直接告訴他這個真相。

溫清桉渾身一震,瞳孔變大,無數的畫面閃過他的腦海,逐漸連成故事的始末。

“你在胡說什麽!”他不肯相信,他們怎麽可能不是親姐弟?!

當初媽媽去世,奶奶怨恨,所以說出她的身世真相,又發現她與江索的戀情,斷掉他們所有聯系和過往,溫清鈴比他震驚難過一百倍。

所以她逃避、求證,她不願接受再到央求,一時間就忘了溫清桉的事,再到想去看他時,奶奶已經不準她去看他了。

但也許是知道他們感情好,所以沒有告訴他真相,甚至很少在他面前數落她。

所以溫清桉至今不知道真相。

“你可以去問奶奶,或者小姑姑,她們會告訴你真相。”溫清鈴沒再隐瞞。

“不管怎樣,我很感謝當年奶奶選中我,讓我能遇到這麽好的父母,我也一直把你當親弟弟看。”她的尾音不可避免染上哽咽,很快被她掩去:“但以後,我們就不是姐弟了。”

“……姐姐!”溫清桉陡然加大聲音喊道,心裏升起恐慌感:“你到底在胡說什麽?我,我以後再也不亂說話了,你不要,不要開這種玩笑,我們明明就是親姐弟!”

聽到那聲姐姐,溫清鈴模糊了眼,艱難地咽下唾沫:“下輩子看緣分吧。”

她其實,挺不想當這個姐姐的,很累,如果有下輩子,她想當妹妹,有哥哥或者姐姐保護。

惶恐不安的感覺到達巅峰,明明是模棱兩可的話,溫清桉卻莫名猜到她想幹嘛。

“你在哪兒?”他霍地站起來,跑出房間:“你別亂跑!我來找你,你一直都是我姐姐,小姑父!我要去找我——”

來不及了,不用再找她了。

溫清鈴挂斷電話,把手機完全靜音放進口袋,繼續朝目的地走去。

與此同時,所有她認識的人找她都快找瘋了,特別是某個被拒絕相見的人。

*

寒風凜冽,溫清鈴獨自走到長原大橋,此時已零點過了,橋周邊沒有一個人,來往的車也很少。

這樣,就不會打擾到別人,也不會被別人打擾了。

她走到橋中央,底下是洶湧流動的河,微弱的路燈照亮大橋,一片萬籁俱寂。

溫清鈴翻過欄杆,但她沒有立馬跳下去,而是留戀地拿出手機,打開。

電話已經有了99+的陌生號碼。還好她早按了靜音,不然該多吵。

但下一瞬,頁面再次出現一則電話,看到這較為熟悉的數字,她的手指瑟縮了下,最終滑下接聽。

“溫清鈴,你在哪兒?”剛坐上警車的江索立即出聲,即使他已經知道了大概位置。

溫清桉告訴了周玥,周玥知道包宸陽也就知道,所以在包宸陽告訴他時,江索到處找人。

找不到就立馬尋求了警察的幫助。

通過監控查詢,猜到她想去那裏、會幹什麽後,江索一顆心被高高束起,随時都有被摔碎在地的可能。

呼嘯的風萦繞在兩端,溫清鈴站在十幾米高的欄杆外,随時能随風散去。

但她的聲音卻是平靜:“江索,現在我問你答,其餘不用多說。你當初為什麽要去當兵?”

她相信他有苦衷,不然以他的性子,在知道她的不想對方參軍後,就不會再打擾她,至少不會給出這麽多承諾,卻突然不告而別。

“我見面跟你解釋好嗎?”他的聲音帶着懇切和卑微:“溫清鈴,你別做傻事。”

溫清鈴低眼看着鈴蘭,輕聲提醒:“江索,你只有這一次機會。”

江索無法,只得選擇拖延時間:“我小時候在國外,因為語言不通,長得比較弱小,被班上一些同學欺負,他們把我關在車裏,那天很熱……”

“能簡明扼要嗎?我不想浪費太多時間。”她冷漠地開口。

江索狠狠吞咽幹澀的喉嚨,“阿鈴,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當面給你解釋。”

“不想說算了。”

“我說——我說。”江索吓得當即出聲,神色染上痛苦和哀傷:“那時外公救了我,但我得答應他一個要求,所以高考前兩天,他逼我去參軍。阿鈴,我……”

“那為什麽不能告訴我?”溫清鈴直接第二個問題:“就因為我說過不想你去當兵的話嗎?”

江索心情下沉了幾分,艱難開口:“臨走前,我給你打過電話,本來是想告訴你的……”

後面的話,他很遲疑到底該不該告訴她,要不要說實情?

但溫清鈴這一刻,仿若福爾摩斯附身,只通過這句話,就猜到了原委。

“後來是不是被我奶奶接起,她讓你不許再跟我來往?或者是,她跟你說,我不是媽媽親生的,跟他們一家沒有血緣關系,如果你再跟我來往,就公開這個秘密。”

江索的瞳孔溢滿震驚,不僅是她能猜到這個程度,還因為她已經知道她的身世。

“阿鈴……你什麽時候知道?”他不可置信地問。

溫清鈴閉上眼,不欲回答他的問題,繼續問道:“我喝醉那晚,見到的,是你本人吧?”

“……是。”

“那你這些天去哪兒呢?”見他遲遲不答,她心中升起不耐:“回答我。”

“阿鈴,你相信我,我原本計劃三年前就回來的。”江索的雙眼染上猩紅:“但是,三年前,我一位隊友因為救我犧牲了性命,臨走前我答應他繼續留隊三年,并照顧他的父親,他家在C市,這些天……”

“夠了!”溫清鈴打斷他的話,淚水溢出眼眶,聲音已然哽咽:“江索,你只記得答應別人的,那答應我的呢?為什麽一句也不曾實現?”

他曾保證不會異地,發誓絕不欺瞞,承諾畢業就娶她……全都失信于她。

“對不起,對不起……”江索嘴唇顫抖,無話可辯,眼裏的痛苦化為淚水,顆顆滴落在手背。

“江索,你這些年打聽過我的消息嗎?”知道她過得并不好嗎?

“我——”

“不重要了,”溫清鈴卻突然不想聽他的回答,聲音輕弱:“江索,都不重要了,我要去找我媽媽了。我的死與你、與任何人無關,是我自己的選擇,不必自責或懊悔。我的結局,早該如此。”

“不要!不要!溫清鈴!!”

*

風似要承起她,但壓不過她的決心,只能選擇放棄,從耳邊繞過她的身體。

手機在半空就自手上滑落,花卻被她緊緊握在手中。

這可是下輩子,要給她帶來幸福的花。

……巨大的水聲響徹雲霄,寒冰刺骨的江水包圍她,争相潛入她的口鼻,冒出無數小泡,窒息壓迫感席卷全身。

她艱難睜眼,想最後看一眼,可生前黑暗的世界,結束時,依然黑暗一片,所以她徹底閉上眼。

奶奶總說她與他們沒有血緣關系,她不是媽媽的女兒,她害死的媽媽……

這一刻,她仍舊不想争辯什麽,今生當不了媽媽的親生女兒,那就來世吧。

下輩子,希望能做媽媽的、親生的女兒。

這樣期盼着,她竟覺得江水不再冰冷,反而像是被羊水包圍,周身溫暖。

她不斷下墜,整個人卻安詳得仿佛進入了媽媽的子宮,暖暖的,舒适且安心。

她于枝繁葉茂的夏日而來,将在枝葉扶疏的冬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