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星悠——”他披散着長發,慘白的臉上,一雙紫黑色的眼睛盯着沈星悠,身體裏發出幽長聲音。

宋衍把沈星悠擋在身後,冷冷看着他。雖然清楚這個人沒有惡意,但是看着還是怪瘆人的。

他忽然又出現在沈星悠的背後,用虛無缥缈的聲音,再次喊沈星悠的名字。

“星悠,你回來了。”

他紫色的身影似乎化作無形無狀的煙霧,像蛇一樣纏繞在沈星悠的周圍。

宋衍生氣了,帶沈星悠離開包圍,在那團煙霧的某處踹了一腳,“你有完沒完!”

那團散開的煙霧優雅地在地上重聚成人類實體,施施然對宋衍彎腰行禮,“抱歉,小生一時激動,忘乎所以,請宋先生不要生氣。”

“你可太忘乎所以了!”宋衍心中很不悅,但也只暗自腹诽幾句,不想旁生枝節。

他保持禮貌,回應道:“我和星悠來祭拜餘莊主,打擾了。”

“不打擾,不打擾,小生這就帶你們過去。”他講話很慢,雙腿又變成煙霧狀,在梧桐樹間漂浮着。

宋衍實在不想看見他了,冷冷道:“不用,夏連帶我們去。”

夏連也急忙說:“延維,我帶主人他們去就好了,你去找岑宣姐姐吧,她在街上買菜,今晚主人和我們一起吃飯。”

“小生這就去買星悠愛吃的菜。”他聽完,卷着飄渺的煙霧飛速飄走了。

沈星悠心情複雜地看着這一切,她只在剛回生态園的時候見過延維,那時他拖着紫黑色的蛇尾盤在樹上,和現在一樣披頭散發,移動極快,跟着沈星悠。後來光塵先生制止了他,他就很少在沈星悠面前出現了。

延維和元一樣,都是“她”的故人。

沈星悠在心中輕嘆,和夏連往梧桐樹林走。

“他這樣上街沒事嗎?”沈星悠還是忍不住問夏連。

“沒事的,延維能和我一樣變成正常人類。”夏連說,“他經常去菜場買菜的。”

林中并沒有路,樹木規律生長着,夏連按照某種路線往裏走,很快,無邊無際的梧桐樹林中,一座小院赫然出現。

這裏是分隔出來的空間。梧桐林就像藩籬一樣守衛着中心。

走進院門,院落比外面看起來要大很多。穿過廊門,有繁華錦樹的內院,泉水成湖,鳥雀呼晴,小樓幽徑,看起來很适合居住。

“我和岑宣姐姐就住在這裏。”夏連指着一處房屋,“主人,您也留下來好嗎?”

“不好。”宋衍語氣堅決。

沈星悠笑了笑,對夏連說:“我們不住這裏,祭拜完就走。”

“陵塚在後面,再走一會兒就到了。”夏連聲音失落。

“嘩啦——”像什麽東西猛地從水中被拽出來,聲音在靜谧的環境中格外突出。

“好魚!”老人溫厚的聲音傳來,沈星悠不覺看過去,湖邊的柳樹下,一位老者開心地欣賞着一尾大魚。

他看到沈星悠了,笑着走過來,面容慈祥,“原來是星悠回來了,怪不得今天釣到這麽大一尾魚。”

“宋先生,你也回來了。”他笑着對宋衍道。

“前輩叫我宋衍就好。”宋衍說。

“夷祖伯伯,好大的魚!”夏連驚喜地看着魚,“岑宣姐姐和延維已經去買菜了。”

“好!”沈星悠沒說話,夷祖慈祥地看着她,“星悠,這魚你想吃紅燒的,還是清蒸的?”

沈星悠對他的印象一直很差,不管是在生态園被他推到湖裏,還是在海底被他用言語咄咄相逼,他都是一個刻薄頑固的老人。此時再見他,看着他這個樣子,沈星悠真的很不适應。

現在他好像只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六十多年過去了,他也徹底老去。

在九幽的角度,在人類的角度,他并沒有做錯什麽。他站在齊諧司的對立面,最終也失去了師父和師兄。

沈星悠沒回答,宋衍笑着說,“我們都可以,多謝前輩。”

“好!我先去燒魚。”

宋衍牽着沈星悠的手,小聲道:“要是不想吃飯,我們待會兒悄悄走。”

“不可以。”夏連聽到了,拉着沈星悠的胳膊,一臉委屈地看着她,“主人不能悄悄走。”

沈星悠左右一手一個,被夾在中間,她無奈笑了笑,對夏連道:“你不要再叫我主人了,我不是。”

夏連委屈地快要哭出來,“你是。”

“算了,這種小生物大概很難理解人類複雜的情感。”沈星悠暗暗想着,不再說什麽了。

沈星悠本來覺得,她與九幽是互不相欠的:她因餘歌青祖和夷祖而死,餘歌和青祖用生命救活了她。

可是,青祖真的教過她;她曾在九幽山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而一切也與宋衍有關。

因為她不是九幽的“星悠”;到底,還是她虧欠了九幽。

走了一會兒,陵塚到了,這裏被樹林圍繞着,在起伏的地面上,向上排列,形成一個坡面。臨近黃昏,夕陽的餘晖照在一座座按順序排列的墓碑上,這似乎是九幽歷來的墓地。

沈星悠經過歷代莊主和門徒的墓,碑文有長有短,那些石碑上的字跡,有的已經模糊不清。

幾只螞蟻爬在墓碑上,地面長滿了荒草,荒草之上,又有青嫩的野草在晚風中搖動着。

沈星悠走到後面,找到了餘歌和青祖的墓。

“師父,師祖,我回來了。”沈星悠平靜地将點燃的香插進香爐裏,宋衍将酒倒在墓前,“現在這個世界很好,九幽也很好,您不用擔心了。”

沈星悠站起來,林間的最後一線陽光也逝去。沈星悠從旁邊走下去,準備離開陵塚。

忽然,陵塚後面不遠處的樹木間,沈星悠看到了一座特殊的墓。它單獨安放在一處,墓碑也很簡單,但墓地上空被相互交錯的樹枝遮蔽着天光。那些樹木,有松樹、柏樹,還有梧桐樹,它們在蓬勃生長着。

沈星悠不覺走過去,借着昏暗的光,她辨認着墓碑上的名字。

“南陵光塵九幽星悠合墓”

沈星悠怔在墓前。

“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她仰頭看着枝條交映遮天蔽日的樹冠,心中沉悶得喘不過氣來。

本應如此。

她拿出那顆柏木種子,埋在墓邊的柏木下,沉默地離開這裏。

出來後,夏連一直拉着沈星悠的手,似乎很怕她悄悄離開,看到岑宣過來,她松了口氣,跑過去,“姐姐,我去幫伯伯做飯。”

沈星悠的心陷入一種無知無覺的狀态,她在院中茫然坐着,月亮升起來了,看起來是圓的,但細看又不是完整的圓,今天是十七,月亮已經圓滿過明亮過,從滿月變成漸虧凸月。

“這是自然常态。”沈星悠淡淡想着,“月有陰晴圓缺,月亮只是月亮,月光照高山流水,也照溝渠泥沼。”

“但明月永遠是明月。”

“本應如此。”

沈星悠對着月亮伸出手,似乎想觸摸它,但只有微涼的風從她的指尖穿過。

忽然,她的手被溫暖的掌心握住。宋衍溫柔道:“吃飯了。”

“星悠坐這裏。”夷祖坐在主位上,聲音慈祥地招呼星悠過去。

那一瞬間,沈星悠好像看到了青祖的樣子,她曾經和王玄在青祖的小院吃飯,她成長的過程中,特別是外婆離開後,她幾乎沒有一家人一起吃飯的經歷,所以那一次印象很深。

這是方桌,沈星悠走過去在他左側坐下,叫了一聲“師叔”。

他很高興,高興起來幾乎和青祖一個樣,“星悠,你多吃點。”

岑宣給他倒酒,延維也把杯子舉過去。岑宣開心地倒滿酒,“今天是個好日子,我們要慶祝一下。”

她走過來,準備給宋衍倒酒,宋衍拒絕。

“給我倒,他不能喝酒。”沈星悠将杯子遞過去。

“你也不能喝。”宋衍看着她。

“我可以,你不要管我。”沈星悠說。

岑宣笑起來,給沈星悠倒酒,也給夏連和自己倒上。

“我們先來喝一杯,祝賀星悠回來,祝賀我們在九幽重聚。”岑宣舉杯。

沈星悠一杯酒囫囵喝完,很快就有一種醉醺醺的感覺,這感覺很奇妙,腦袋像被溫水浸泡着,所有的思緒都慢下來,乃至停滞。

宋衍果然沒管她,給魚挑刺,往她碗裏夾菜。

沈星悠的思緒停留在生态園後山青祖的院子裏,她和青祖、王玄在廳裏吃飯,外面,陽光照在地上,有金黃的光影。土豆燒雞炖得軟爛,她看到王玄給青祖倒酒。

沈星悠給夷祖倒酒,學着岑宣剛剛的樣子,舉起自己的酒杯對他說,“師叔,我敬您一杯,祝您每天都釣到好魚。”

夷祖很高興,一飲而盡。

原來喝酒這麽快樂。沈星悠沉悶的心好像開了一個口子,她的思緒完全停滞了,腦海中不時出現一些畫面,好像都不是自己的。

“上一次我在九幽喝酒是兩百年前。”岑宣有了明顯醉意,慢悠悠地講起來。她笑着用手指向某處,“光塵坐這裏,光玄坐那裏,星悠你還是坐這裏。”

她笑着思考着,“還有紫夜,執夷,胡慶春。”

“我們喝了一整晚,真是盡興!你們猜最後誰沒醉?”

“不會是光塵先生吧?”夏連問。

“不對,光塵是第一個倒下的,和他喝酒最沒意思了。”

“王玄?”沈星悠問。

“也不對。”

“小生知道,肯定是星悠!”延維說。

“都不對!”岑宣大笑起來,“因為酒量最好的人是我!”

沈星悠也笑起來,她飲盡杯中酒,整個人暈沉沉的,但宋衍的面容卻更加清晰。他碧綠的眼睛認真看着她,像小貓一樣陪伴着她。

“真可愛。”沈星悠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又摸了摸他的耳朵,“好軟。”

宋衍笑起來,輕輕捏了捏她的臉,“你還醒着嗎?”

沈星悠移開臉,淡淡看了一眼座上醉倒的人,笑了笑。

“宋衍,我們回家吧。”沈星悠的聲音含混不清,“回南陵海邊的家。”

宋衍把她抱起來,往外走。沈星悠在他懷中安心地躺着,她的心像一顆平實的種子,埋在潮濕松軟的泥土中,舒服地沉睡。

夜風微涼,明亮月光照在梧桐林間,樹影交橫。

月光也照着他們。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