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比其他年級提前兩周開學, 首要任務便是搬教室。

路小南抄着個從體育組順來的擴音器站在講臺上:“高三二班比咱班少十五套桌椅,男同學們自覺往上搬。剩下的同學從我這兒領抹布掃把去做大掃除。”

文藝委員和幾個女同學扛着個卷起來的紙筒便要往樓上去。邰枚搬着一套桌椅從她們身邊經過,探頭問道:“這什麽東西啊?”

“牆報, ”一個女生拍拍紙筒道,“教學處要求的。”

虞少淳扛着一套桌椅被堵在邰枚身後, 帶着幾分不耐地擡腿踹了他一腳:“要滾快滾, 上去你聊幾塊錢的都沒人管你,在這兒堵着有病啊?”

邰枚委屈。

他收起旺盛的分享欲一回頭, 就見虞少淳搬着的那套桌子上還摞着一摞練習冊。

“虞總你東西不都搬完了嗎?”邰枚雖然被人嫌棄了,但依舊忍不住自己的八卦精神。

虞少淳忍了又忍, 終于沒忍住又罵他:“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要問什麽上去問, 我要累死了。”

被迫進行體力勞動的虞少淳同志比平日多了好幾個暴躁點,沒好好說三兩句話又開始不耐煩。邰枚不想觸他黴頭, 唉聲嘆氣地把一套桌子往樓上拖。

虞少淳的東西确實搬完了。

現在手上這套不是他的。

昨晚折騰的有點厲害,他心裏虛得很,主動做好事幫自家男朋友搬書。

待一群平日根本不怎麽做體育運動的人茍延殘喘地将桌椅搬到樓上時, 先前說要布置牆報的女生們已經忙了起來。

所謂牆報,其實都是已經打印好的大幅海報和剪好的字母和符號, 此時再稍微拼貼一下就行。而在一堆花體字和動物圖片之中,一張巨幅的表格格外引人注目。

表格長約一米多, 霸占了後面牆報的半壁江上,上面列着全國有名的985211高校今年去年前年的錄取分數線。

唐謙哀嚎:“我不想面對現實!”

黎國豪把桌椅往教室裏一放,不信邪地跑到後面:“讓我看看我上次期末的成績能上哪個大學哈。”

路小南皺眉:“先把該打掃的都打掃了再看那些——別開窗!”

一個學生滿臉疑惑地把窗打開, 然後被窗臺上積的灰糊了一臉。

教室空了兩個多月, 桌椅上全是落下的灰塵,此時被風一吹,飄得滿屋子都是。

路小南不敢耽擱, 連忙給這群人分配任務。

馮周被發配去擦窗戶。

他總疑心路小南是不是知道了什麽,欲蓋彌彰地将衣服領子向上拉了拉,遮住可能并不存在的紅印,拿着抹布去擦窗戶。

八中的窗戶是連通的,一大排玻璃從教室頭到教室尾。天氣好的時候無論從外面看還是在屋裏看,都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可這不代表擦窗戶的人很喜歡。

馮周剛站上窗臺,就覺得好他媽刺眼。

此時剛過十一點,正好是夏末太陽最毒的時候。一道強烈的陽光從斜上方照着玻璃,在窗臺上折射出一道彩虹似的五彩光。

馮周舉起手裏的抹布,順便用胳膊遮住了直射的陽光,無端想起了初中時候的一件事。

那會兒班裏除了他以外還有另一個沉迷科學的小男生。

小男生個子矮,戴着副瓶底似的眼鏡,上學放學都是獨來獨往,比馮周還神秘。

雖然馮天材很混蛋,但也是個紙糊的老虎,素來很有“原則”,只欺負馮周一個人。所以這個小男生屬于那種被全班忽略的存在。

然後某個夏天,這位小科學家做了件驚為天人的事。

他拿了張白紙放在窗臺上,似乎想做一個類似研究顏色反射熱量的實驗,不知道哪位更閑的在紙上面架了個放大鏡,險些把窗簾點着。

小男生坦言自己只放了白紙,但拒不承認自己加了放大鏡,和老師在辦公室對峙一個下午也沒有結果,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馮周從這樁陳年往事聯想起先前聽說虞少淳從實驗室偷鈉煮雞蛋的事故,唇角微微上揚。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只要一想起這位十分不靠譜年級第二,心情就莫名愉悅起來。

太陽慢慢從斜前方傾移到了正上方,愈發灼熱起來。

馮周被曬得頭有些暈,慢慢挪着步子從一扇窗前移到了另一扇前,擡手舉起抹布。

陳驷從下面扛着拖把經過,帶着幾分擔憂道:“馮寶你小心啊。”

馮周垂下眼,就見這位小同學一身的汗,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路小南同志辦事十分有斯巴達的覺悟,深知只有在惡劣的環境下才能激發人的潛力,但凡把空調開了這群人絕對不會好好幹活,能直接磨蹭到放學。

于是她控制着空調遙控器絕不松口,保證只要幹完活立刻開空調慶祝,絕對不驢人。

陳驷苦着臉對他比了個大拇指,又扛着拖把走了。

馮周和人說完話再回頭,只覺得眼前的陽光又刺目了幾分,于是眯起眼再次舉起抹布,腳下卻驀地一晃。

他連忙微微向旁邊撤了一步,可不知誰在旁邊撒了半灘水,這一步正巧踩在水上。

大事不妙。

窗臺本來就窄,馮周腳下一滑,身子便向後仰去。

失重的一瞬間,他似乎聽見了女生的尖叫和全世界的兵荒馬亂。

随着“咣當”一聲,好像有人狠狠地撞在桌上向他奔來。

預料之中的後腦勺着地并未到來。

他穩穩地落在一個人的懷裏,頭被胳膊硌了一下。

路小南臉色發白地匆匆趕過來,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通詢問:“摔沒摔到哪?要不要緊?你呢?你要不要緊?”

馮周的大腦混沌一片。

他有心想站起來,可腿上沒半分力氣,手上更是突然發起抖來,連塊抹布都拿不住。

周圍的人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馮周到底怎麽了。馮周想回答,可眼前又是一陣天旋地轉。

虞少淳慢慢将他扶着站起來,蹙眉道:“估計是中暑了。”

馮周心裏一嘆。

這樣居然還能中暑,自己這個體質還真是一言難盡。

“虞總你腿……”唐謙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不,不疼吧?”

虞少淳将手裏的拖布遞給他:“沒事,幫我拿着,我帶他去醫務室。”

馮周遠離日光,此時恢複了幾分力氣,就想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可身後的人卻半分不讓,把他的腰禁锢在懷裏,硬生生拎出了教室。

出大問題。

待轉過樓梯口,他才聽虞少淳冷冷道:“早上沒吃飯?”

馮周有點心虛,裝着沒聽見。

“少裝,剛剛不是還有力氣掙紮嗎?”虞少淳毫不留情,“早上誰和我說吃了飯來着?”

馮周心裏暗嘆一聲。

昨晚他一時沒拒絕得了某人的不合理要求,被折騰到快後半夜才睡下,早上險些沒起得來。

為了不耽誤早自習的每日一題,馮周婉拒虞少淳的早餐邀請,克服身體和靈魂的不适準時到達教室。

可謂敬業。

校醫看見被押送來的人有些訝異:“怎麽就中暑了?”

虞少淳在一邊面無表情道:“早上沒吃飯,擦窗戶的時候被太陽照得時間太長了。”

“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校醫搖搖頭,“身體素質不行,還總願意熬夜喝飲料吃垃圾食品,尤其是你們這些高三的學生,不要覺得晚上開夜車就能補上白天的時間……”

馮周低頭挨訓,先前低血糖導致的心悸尚在作亂,可總覺得身邊的人似乎心情很差。他想了想,在桌子的掩護下悄悄伸手,勾住虞少淳的手指。

那人微微蹙眉,毫不留情地把手抽走了。

“……早飯很重要,午飯和晚飯也很重要,”校醫總結陳詞,“好好躺會兒吧,你呢?你有事沒?”

虞少淳意識到她是在喊自己,愣了一下:“沒事。”

校醫轉回隔壁屋:“出去給他買瓶冰糖雪梨回來喝,喝完就好了。”

虞少淳應了一聲。

馮周靠在床頭,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氣。

此時大部分班級該搬的都搬完了,有些閑不住的男生笑鬧着勾肩搭背到籃球場上打球,再不遠處的操場上站着軍訓的新高一,一群穿着軍綠色迷彩服的人站在大太陽下,像一排排青蔥的小樹。

馮周有些出神。

他早上去教學處填寫表格的時候順手寫成了高二二班,等寫完了才意識到什麽,将高二塗寫成了高三。

有了新的學生加入這個學校,每天樓道裏又會遇見一些新面孔。班牌從高二換成高三,教室由三樓變成四樓。

畢業和分別離自己很近,近到觸手可及。

不知是不是因為身體狀況欠佳,連帶着心境也差了起來。

如果換成之前的自己絕對不會在乎這種分別,這也是他被初中同學在背後指指點點說冷血的原因之一。

可在這裏不一樣。

他在這裏遇見了朋友,遇見了很好的老師和同學們,以及——

馮周若有所覺地回過頭,就見面色不善的少年站在醫務室門口看着他,氣息微亂,手裏拿着個塑料袋,隐隐能看見裏面五顏六色的零食包裝袋

以及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