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廣場
黑暗宇宙間,那個令人振奮的光點出現了。也就是那一瞬間,“靈臺”抵達了那顆星球的上空。
白色、空寂、靜止。
未知的力量撕碎萬物,眼前瞬息萬變,一個青年從虛空中踏上了那片土地。
帝國的神殿廣場上,散布着紅色的神使,灰色的信徒,銀色的軍隊。
主教站在高臺之上,俯視衆生;他的身下,虔誠信徒圍住放下武器的軍隊,揮舞手臂,吶喊聲讨;一個少年握着一把折斷的匕首,怒視神臺。
萬物靜止,定格的人物凝成一幅詭異的畫作。
青年穿過靜止的人群。
少年轉頭,與青年對視。
少年消失在虛空中,如同青年在虛空中出現一樣。
極致的安靜之後是極致的喧嚣,随着少年的消失,廣場上定格的人群瞬間鮮活起來,他們抖動手臂,發出震天動地的怒斥:“廢除王室,燒死異端!”
此時,所有目光都彙聚到青年身上,他成了戰争的中心。
一聲蓋過一聲的聲浪,将宋衍從茫然宇宙間中拉向現實。現在,擺在他面前的,仍是那場針對教會的,已經失敗過一次的抗争。
宋衍發現,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這個世界似乎完全靜止了。現在,時間又回到了他離開的那一天,只是,少年消失了。
這個世界中,唯一改變的,是他。
高臺之上,主教看向宋衍,他沒有任何變化,也絲毫不在意少年的變化,或者,在他眼中,少年和青年,沒有任何分別。
他黑洞般的眼睛依舊平靜悲憫,做了個手勢,人群安靜下來。
“亞伯,回到石柱去吧。”他說,“你的使命已經完成,帝國會重回它的軌跡,在宇宙間繼續運行。”
他的聲音如同世界的神谕,那位叫亞伯的老人,像被什麽吸引住一樣,沒有絲毫反抗,寂然走向石柱。
“老師!”
宋衍叫他,他沒有任何反應。宋衍想追上去阻止他,身體卻被旁邊的人牽制住。
主教的聲音自神臺清晰地傳遍廣場:“王子失職,依教會法、帝國法,将廢除特權,流放各州神殿修行。”
亞伯走上黑色樹木搭成的柴堆,他的手臂被綁縛在石柱之上。
“放開我!”宋衍對周圍的神使憤怒道,“我命令你們,停止這場謀殺!”
那些人置若罔聞,一位神使捧着一件紅色的神袍,遞到宋衍面前。
石柱下的火已經燃起來了,老人神色平靜,他身上紅色的袍衣在黑紅的火焰中,化作黑色的灰燼。
宋衍掙開身體的壓制,撕裂面前的神袍,對着四散的軍隊呼號:“帝國的将士們,真正的敵人已經出現,今日一戰,我們将把這個國家從枷鎖中徹底解救出來,一個嶄新的帝國即将誕生,讓我們拿起武器,将自己的命運付諸于此。”
在命令下,所有士兵都重新拿起了武器,訓練有素的他們,是帝國最忠誠最銳利的武器。
軍隊很快再次控制了局面,那些抵抗的神使,用鮮血昭示着他們最後的虔誠。
“洛夫主教,我的武器已經足夠鋒利了。”宋衍拔出長劍,在軍隊的追随下,一步步逼向神臺。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殘酷肅清,他将不再畏懼,不再心存僥幸。
忽然,像歷史重演一般,那些數以萬計的信徒,那些虔誠的信徒們,他們奔過來,鑄成密不透風的網,擋在軍隊與神臺之間。
他們怒斥着王室的僭越和暴力,怒斥着王室對神殿的亵渎與不敬,怒斥着軍隊的殘酷與血腥。
主教聲音平和:“王子殿下,你要将帝國的武器,刺向帝國的子民嗎?”
一位信徒從人牆中站了出來,他走到最前面,走到宋衍的劍下,看着宋衍,聲音虔誠而平靜,“願以我的鮮血,祈求吾神對您的憐憫,願殺戮和殘暴不再腐蝕您的靈魂。殿下,願吾神寬恕您!”
他忽而雙手握住長劍,将它刺進自己的心髒。
宋衍的手遲疑了,他拔出長劍,鮮血從那人胸口噴湧而出,濺到他的臉上和身上,溫熱的液體,帶着陌生的血腥味。
那人緩緩躺在地上,他的臉上挂着平靜的笑容,胸前的鮮血還在噴湧,将他灰白色的長袍染透。
人群平靜。
擋在最前面的人,都前進了一步,他們在軍隊的劍下站成一排,以虔誠祈禱的姿勢,來迎接生命的結束。
石柱之上,老人全身都被烈火燒透,他的身體裏發出沉悶的□□聲,像火苗在內髒炸開時與空氣摩擦發出的聲音。
廣場之上,陷入了僵持,只有烈火在咆哮。
主教平淡俯視一切,信徒平靜等待死亡,軍隊安靜等待命令。
宋衍的劍握不穩了。
忽然,老人的屍體從石柱上倒下,倒在火堆中,在一聲鈍響後,廣場上只剩下木柴燃燒斷裂的聲音。
主教淡淡看了宋衍一眼,轉身,走向身後的神殿。
宋衍垂下手中的劍。
信徒們轉身,面向神殿,虔誠地念着禱詞:
“洛夫聖神,領守我者,惟上仁慈,托我于爾……”
火光沖天裏,信徒們在祈禱。
有神使在收斂屍體。
士兵們放下武器,像沒有靈魂的屍體,等待指令。
“殿下,回王宮吧。”一個中年人遞過來一塊手帕。
“霍斯?”宋衍看着他,“你還是我認識的霍斯嗎?”
“霍斯永遠是霍斯。”他伸出手,取過宋衍手中的劍。
宋衍順着手臂看過去,白色的衣袍上沾滿了紅色血液,他用手帕擦了一下臉,白色的手帕被血液污染。
霍斯拿走手帕,命令馬車過來。
宋衍坐在馬車上,透過車簾看向外面,軍隊正有序離開廣場。
這裏的一切和他離開時完全一樣;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這個星球似乎定格一般,沒有絲毫變化。
時間停留在他第一次用暴力反抗教會的那一天。
現在,這個世界重新運轉起來。
回到那一天,抗争,再次失敗。
他從未想到回到帝國是這種結果,一直以來,他以為帝國最大的敵人是教會的□□統治;一直以來,他的理想就是驅散籠罩在帝國上空的,來自教會的神聖的陰霾。這種抗争持續很多年,直到亞伯被教會綁上火刑柱。
那時天真的他,想要用暴力推翻教會。但不論他做什麽,總是得到了父親的支持。
但那一次,他意外去往另一個星球,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看到了真正的“太陽”,也看到了來自宇宙間的不同數量不同時間的星雲。
與那些星星相比,X-C1915星系的存在真的太特殊了。
黑暗宇宙間,“靈臺”是瞬間抵達X-C1915星系的,那時,萬物陷入虛空,周圍只剩無邊的“空”,再沒有一點宇宙的影子。
宋衍踏上帝國廣場,看到那些如木偶一般定格的人群,随着他的到來,慢慢蘇醒。
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霍斯騎馬走在簾外,銀色制服下的他,沉穩警覺,忠心地履行他的職責。
他是與宋衍一起回來的,但是他好像失去了那些記憶。
進入王宮,宋衍久遠的記憶在熟悉的環境中,逐漸蘇醒。
宮殿依舊華麗恢弘,在精密的智能系統下保持着與它不相符的禮制,對于宋衍的到來,走廊莊嚴的士兵與穿着優雅的貴族紛紛行禮,呈現出一種荒誕與怪異。
這種秩序感,讓剛剛回歸帝國的宋衍,感到強烈的不适。
白袍沾滿血跡的宋衍,走在華麗宮殿中,也同樣怪異,令人不适。
“殿下需要休息。”霍斯将宋衍送回房間,安排侍者準備沐浴用具。
回到成長的環境中,過往的記憶在水霧中慢慢清晰,血腥味被一種幹燥的木質香味沖散,壁爐裏黑色木柴,火苗搖曳。
宋衍看向鏡子,鏡中的那個青年令他陌生。
他的短發,在抵達帝國時,已變成戴着飾冠的長發;他普通的服飾,在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變成王室華麗繁複的白袍。變化是在一瞬間發生的,當“靈臺”被未知的力量撕碎,當他踏上帝國的虛空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正在走向夢的邊緣。
神殿廣場上,他看到那個少年消失了。
而後,他又回到了少年的境地。
他親眼看着亞伯老師被神殿之火燒死;他在帝國的子民組成的人牆前放下武器;他将千萬人的命運付諸于此,卻沒能将帝國從枷鎖中徹底解救出來。
他的抗争,再一次失敗。
坐在壁爐前,宋衍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夢,宇宙航行乃至地球的生活,似乎只是遙遠的夢境。
一枕黃粱醒即休。
“衍兒,你醒了。”
女子眉眼笑了笑,淡綠的眼睛像露水一樣掃過宋衍的心。她伸出手,理了理宋衍的鬓邊頭發,又輕輕摸了摸他的臉,“別擔心,你做的很好,沒有人會責怪你。”
“母親!”宋衍猛地抓住她的手,喉嚨幹澀幾乎發不出聲音。
他起身,定定看着女子,隐藏至深的情緒,在眼中瞬間化成熱淚。
“孩子,我在這兒。”女子攬着他,輕輕拍着他的背。
宋衍慢慢平靜下來,母親的到來,讓他不安的心,得到片刻的安寧。
在宇宙航行的路上,由于不同空間,時間流逝的速度不同,宋衍演算出的結果是,X-C1915星系已經經歷了他離開帝國時間的十四倍。即使帝國人的生命很長,但按照他回歸的時間計算。等他回到帝國的時候,他的親人,大概即将走向生命的盡頭。
他不想看到這個結果,但是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可是現在,他的母親,并沒有老去,還和以前一樣溫柔優雅。
侍者送來食物,宋衍在女子的凝視下用餐,這種被愛意包裹的感覺,讓宋衍再次感到鼻酸。
女子溫柔笑了笑,“再吃一些。”
淡紅的陽光,從透明玻璃窗中透進來,繁複的圖案,在地毯上凝成熟悉的形狀光點。
這是宋衍的世界,是他成長的世界。
“母親,父親呢?”用完餐,宋衍一度混亂的思緒終于清晰起來。這次的失敗,他将會承擔所有責任,面臨來自教會與帝國的流放。他知道他給王室帶來了什麽,可是明知如此,他的父親仍支持他。
“你父親還在神殿。”女子握住他的手,“別擔心,一切都會過去的。”
“衍兒,你手上的戒指呢?”她看了看宋衍的兩只手,突然問。